■刘才文

　　相对于湘南这方天地，我是生存在这里的外乡人。虽说在这里打拼了几十年，但从骨子里仍难以与这里的水土相融。单说对气候的适应吧，根深蒂固故乡情结的基因，抗拒此地气候的无常，我自然而然以局外人的身份来体验这里的变异。因这方水土，与我所经历的截然相反，所以排异的感受异常的敏感。到了冬季，海河流域是冰天雪地，风与雪是常态。而在湘南却是挥之不去的雨水，一种绵绵的，持久的，凄神寒骨的雨水。冥冥之中，人们不可回避的，是这种积寒凝湿的雨水，幽灵般，贪婪地吮着人身有限的体热，而很难察觉到它的形，它的色和它的踪迹。

　　寒冬时节，偶有闲暇，听着窗外时紧时慢的雨，便生出寻觅其踪迹的强烈欲望。远离鼎沸的城市，迎着扎脸的寒风，缓步跋涉在湘江沿岸的山谷里，看到紫红色的土壤表层，浮着一层油滋滋的水气，滑腻润泽，我举步蹒跚。哦，我确信冬雨潜伏到了这里，搁置在湘南紫色的沟坎之上，沙沙沙落个不休。

　　阴郁郁、盐灰色的天幕之下，湿风拂拂，赛过海岸的水气，伸手抓上一把，即可拧出水来。我循着冬雨的足迹，徜徉在紫红色的盆地里，举目望去，山被寒冷的雨冻结了，在蒙蒙的纱幔之后，一动不动，缩肩紧背，浴寒而立。秋时那活跃的绿，也被冬雨染成死黄色，绿被冻僵了，青黛的岭被冬雨裹了个严实，不曾留下日头耕作过的痕迹。日头也畏惧这里的雨，时下躲在遥远山体的背后，蒙头冬眠酣睡，仅从山谷脊背的缝隙间，散落下一抹薄薄淡淡的灰亮儿。天穹被寒湿坠得很低很低，如同陈旧的絮浸透了水，很沉很沉，若非被参差的峰峰岭岭支撑着，随时都可能坠落。

　　湘江的水像刚刚拎起的丝绦，洗掉了几成本色，在雾色与紫色之间，融出淡淡的灰色，呆呆地联结着灰色的天幕，还有紫红色的千亩红壤。在那极目的触点，残留着水墨画中淡淡的笔触，勾勒出雾的纱。雾纱任由沉重的风摇曳，蒙络在林木的枝头，林木黑幽幽，涂鸦着水气，轻柔夹杂着灰色，与天穹融合为一体，镶在水绕山环的框中。这就是冬雨么？

　　冬雨是沉默的。蒙蒙灰色的天，灰色蒙蒙的地，山坳里没有虫鸣，更无雀跃，四野寂静，静的叫人心慌，一切都凝固在这冬雨之中了。一方冻僵了的山岭，一隅缩身默默的田地。我爬上山冈，地是滑的，脚下的田土里没有禾苗，稀疏的禾根与无精打采的水草，挣扎着探出地表的水面。偶尔，山坳的田埂小路上走来一尊山民，浮在冬雨的沉纱之中，游动着，在沉睡的山谷里，勾勒出一个惊叹符号。硕大的斗笠是绛红色的，蝙蝠式的蓑衣是灰黑色的，没有影子，像独立成篇的古籍，由远而近，他在山的背景上，印出一个灰紫参半的弧。无数心灵的遗痕与重荷，被高高的擎起，那紫红色的脸庞，也被揉进了冬雨那沉默的灰色。湘南的冬雨确实寒冷，冷得灰色彻心。

　　跟在山民身后的水牛，极不情愿地被缰绳拖着，鼻子和嘴翘指苍穹，脖子被拉得梗直，这勤劳的生灵，因为没有春日，瞅不见生机勃勃苏醒的田野，泪从眼角溢出。冬雨，使它畏寒退缩，失去了强壮、犟劲、活力，于是失守了昔日耕作的天地。它倔强的双目里，充满了期待和失望，遥望着山、水、雨。它的同类在冬雨中，被山民从这紫红泥泞的田埂路拉走，雨落在根根棕色的毛上，极像是昔日劳作的汗珠。它们带着泥土的气息，越走越远，当棕色的身躯与山体化为一色时，就再也不曾回归到田野。冬雨年年来，它们岁岁走，就像四季轮回那样自然，山岭连它们的哞叫声也没有保留。这就是冬雨！

　　冬雨是神秘的，我驻足草丛，山挡住了视线，天幕仿佛被扯成几绺，冬雨便从这儿筛了下来，它低吟着，沙、沙、沙，任着性子，淅淅沥沥，柔柔的碰击着紫壤，回声是微弱的，心是沉重的。眺望山峰，冬雨半透明的深处藏着柔和的黛青、紫红、碧绿的色调。这底色之上，又多了层灰色，如同静静的海水，望不到底，神秘不测，不可思议。

　　冬雨的色，调和这里的山山水水，可以当朦胧的诗读，犹如灰色的瓷器，有着神秘的乌光，虽无光彩夺目之处，却能将人引入一个深思的世界。我似找到了诗与自然的必然联系。看山坳，那遗存的茅屋，笼罩着一片寂静，壁是土黄色的，顶是青草色的，似乎已经沉睡了一个世纪，如同山民，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可朴实、憨厚，可执著、倔强，并有几分狡黠，信心百倍，各自为居，欢乐、忧伤、希望、失望都耐心等待着时间的终结。或许有山鸟惊叫，凄凉悲悯，一扫而过，似飘逸又似逝去，霎时恢复了原古的静谧。

　　冬雨中，森林、沼泽、河流、田野、莽草被灰色浸染而神秘。严厉的冬雨，韵律低沉，看不透，悟不穿，总给人一种危机感，但它预示着一个崭新季节的来临。沙沙沙，冬雨下个不停，独享着一个季节，潺潺的生命之声，汇成山溪，奏出瀑布，溅起雪片，撒落湘江。我找到了冬雨寒冷的源头。突然，刮来一阵风，天际泛白，哦，春雾在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