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一个荒远的村落,我看见了燕子,那么多的燕子在电线上站成三排让人惊讶的齐整队列。我想起来,这在课本里不可信手拈来,否则,未及吊嗓已觉心促气短——音符太密集了,一张嘴唱不过来。它们的存在需要筹备一场大型合唱,以多声部将音符疏散,像问一畦长势良好的秋白菜。
现在,燕子如果出现在城市上空,多半携带着一副急促的表情。不停地拆拆建建的城市使富有诗歌精神的燕子无所适从。显然,燕子的传统没有能够跟得上人类前进的脚步。它们以为守住了家园就守住了存在,这是典型的小农观点。前几天我儿子的提问是这样的:“地震和拆迁有什么不同之处?”我疑心他偷听到了燕子世界的热门话题,想以此来把我难住。我告诉他,地震是上帝的意志,而拆迁是人类自己的想法。但对燕子而言,这样的回答容易将人类和上帝混为一谈。它们没有选择离开的原因,可能是已经习惯于日夜不安而又假模假式的城市生活,并在这种刻意而为的文雅中找到了相对的安全。
燕子,这幸运地吻合了人类审美标准的鸟,以家庭为单位,在不损害自我利益的条件下热爱集体活动;以一年一度的长途旅游保持了家园的新鲜度和亲切感,并以此与勤劳和灵性暗含默契。总而言之,燕子轻盈的双翅曾经掠过若干个朝代婉转的流水,径直抵达春天和中国民谚中最温情的部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在早春和深秋,这空中的流浪者以肉眼的相机俯拍到了什么秘密?从南到北,大地和节气的话语它们始终秘而不宣。同样的迁徙,列队出游兼有呐喊助威的大雁是仪仗鲜明的官员,而燕子是在此旗帜掩护下微服私访的机警钦差。
在我早年诗歌的水墨深处,一对紫燕泊进宋时词牌的屋檐。被时光的笔点染上光斑的燕子,曾经把桃花三月的气息在啁啾里传递,一滴一声,把一场雨翻译给一朵花苞和一枚做梦的叶子。
时隔千年,我仍望得见那双燕子。时隔多年,我仍看得见那窝燕子,看见大我9岁的老舅一张兴高采烈的脸:“小燕子孵出来了!”
刚开始我有点懵怔,找不到这句话的主旨何在。本来我正睡意蒙胧,窗外的村庄已经浓黑一片,比起在祖父母身边养成的习惯,我这一天客居外祖母家的睡眠已经滞后了半拍。许多年后我明白了,其时的老舅也还是一个少年,对于保存住那样一个秘密他还有点力不从心。他告诉我,只不过忍不住要把快乐说出来,并没有引起我共鸣的意思。但是我睡意的潮水飞快消退,我抓住了我自以为正确的主题:“我要看小燕子!”
老舅后悔了,我看得出来。他感觉到麻烦来了,开始敷衍我:“燕子睡觉了,现在你也睡,明天给你看。”
“不行!不行!我就现在看。”我固执的天性中充满令人望而生畏的嚣张气焰。
在全家翻向他的白眼中,老舅失去了同盟军,他只好自己出去搬梯子。我趴在窗户上,看他模糊的影子小心地附在梯子上。一会儿,头顶上的燕窝里一片吵闹,大燕子鸣声尖锐,小燕子跟着瞎吵吵。我感到了紧张。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我一次次经历了这样的紧张、期待和猜想——隔着玻璃和夜色,我看不清正在发生的一切,也无法知晓即将呈现的结果。事实上,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当老舅把一只小燕子轻轻放在我的手心,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老舅把它又轻轻地拿走了,我才恍惚记起来它留在我掌心里的柔软和温热。
那只和我一样处在懵懂年纪的小燕子,它会不会也短暂地记住我?
成年以后读到了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我想,除了燕子,王尔德找不到另外的鸟类来和王子一起承担人类的悲哀。因为童话中的命运,王子必须死去;但是燕子不,它属于永恒的春天,它本来可以离开,与一个无望的未来脱离联系。在这个童话中,燕子实质上是死于对人类的爱。那样的一只燕子,一袭黑衣,它是否理应看见更遥远的黑暗?
就是那样一只在人性中飞翔的燕子,它如此亲密地与我们毗邻而居。在我家楼上的防盗门上方,燕子以门灯为假想中的屋檐筑了一只醒目的巢。因为是顶楼,房子迟迟没有售出,社区管理也不怎样用心的,楼道里的窗玻璃碎了也无人来补,直到冬天才钉之以塑料布,风一吹哗啦啦响,代替了邻居间的寒暄和问候。作为最早入住的房主,我们一家常常在楼道里遭遇同样穿行其间的麻雀和燕子。一个朋友在文章里说,他“搬到六楼和飞鸟做邻居了”。我特意跑去看了看,没错,他是住在顶楼,但门上没有鸟巢,可见文章与现实不符。一天,我用家里的鱼网扣留了一只麻雀,幽禁在水族箱里让儿子观赏。据说麻雀无法以人工方式养活,麻雀脾气大,在笼子里会活活气死的。但我请来做客的这只麻雀虽然表示了希望逃走的想法,但并不拒绝免费招待的大吃大喝。第二天,我客客气气地放它走了。
又一天下班回家,头顶鸟鸣喧喧。爬上去看,是一大一小的两只燕子,看样子是母子俩。我故伎重演,挥了两下鱼网,小燕子没经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傻了,乖乖被我捉住。大燕子悲鸣一声,俯冲至五楼,终于夺窗而出。一会儿,我家窗外出现了一支营救部队,大约有十几只精明的大燕子,围着我家上下翻飞,有两只还在窗纱上停了一两秒钟,试图往里面偷窥。它们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又在北面的窗口出现了。在它们的安慰声中,小燕子安静下来,但它拒绝享用我提供的丰盛晚餐。我把它关在窗户夹层里,它撞了几下玻璃,以为它是质地坚硬的空气。它并不怎样怕我,只是一心想出去。时间已至薄暮,因为我,它们的晚餐和归巢计划均被打乱。我把握着小燕子的手伸到窗外,那群大燕子很快地围拢过来。我摊开手掌,立即有一只大燕子并拢到小燕子身旁。它们的离去笔直、迅疾,像我今生射得最漂亮的两颗游戏子弹,却因没有留下任何纪念品而令我耿耿于怀。
2004年秋天,在故乡简陋的露天剧场,被麦克风扩大了数倍的歌唱无法分辨出歌词的声势浩荡——第一排观众席距舞台不到1米,演员们溢出油彩的汗珠都清晰可见。因为听不清大部分歌词,我们只能嗑瓜子,同时悉心感受剧场内的气息和温度。舞台上方,一双燕子始终安静地立在巢前的电线上,歪着头俯视一干演员和观众。这特殊的旁观者,看到的始终是演员背对观众的表情和举动,它们应该知晓太多我们猜测不到的事情。演出大约要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为什么燕子乐意常年置身于此而不迁往他处?二人转的歌声和耀眼的白炽灯肯定剥夺了燕子的部分睡眠,就像写作侵吞了我的休息时间。几天以后,在我的音乐课堂上闯进一只燕子,它在教室上空巡礼数周,最后停栖在讲台上方。那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引起了一场隐蔽的骚动,尽管在座的听者和讲者都装作波澜不惊,而在多数同学的听课笔记上却留下了关于那只燕子的点滴记录。而我疑心那是故乡露天剧场里两只燕子中的一只,远远听到这里麦克风在响,它以为又幸运地赶上了一场白天进行的倾情演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