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傍晚的花生地里跳出一只蛤蟆,蛤蟆朝着满山的空寂鼓鼓地叫唤。它身后的花生藤,丛丛遮盖着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镰刀。经过一连串的锅碗瓢盆、鸡飞狗跳的喧闹后,冲里人家终于迎来了宁静的夜晚。灯光,一户接一户地暗下去。只有星星在照明,只有月亮在云里穿梭。夏虫私语,青蛙聒噪。凉席和躺椅因为乘凉的人们辗转的翻身,不时发出“吱嘎”的声音。鼾声,在禾坪上已经此起彼伏。游戏了半个晚上的孩子们也进入了梦乡,偶尔发出梦呓。
美玉已是小睡醒来,她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和她睡在一张凉席上的奶奶,摸摸奶奶熟睡的脸庞。头半夜奶奶讲的那些鬼魅的故事,此时又跑出来恐吓她了。美玉禁不住捂住了眼睛,她一次次假想自己此时正站在黑漆漆的花生地里的场景——每每戛然而止、没有后续,但又一次次假想,直到她再次入睡。
第二天,美玉还是老老实实去找她三大大。“三大大,三大大。”美玉小嘴脆甜脆甜的,她三大大覃老三听得停下了手里洗化肥袋的活,顺势拿下嘴里叼着的烟,问道:“说!找三大大什么事?”美玉垂着手在覃老三面前认错:“我昨天把你们家一把镰刀丢了。”“哈?”覃老三没听清楚。美玉只得再说仔细:“我昨天跟着我奶奶在收花生,开明哥哥给了我一把镰刀,可是我把它弄丢了。”美玉说完这些,焦急地摆摆手:“三大大你不要打开明哥哥啊!”覃老三愣了一下,随即摸摸美玉的头说:“不打他!家里还有镰刀。”
可这天中午,覃老三打儿子的声音又传出来了。美玉看到几只鸡慌乱地从他们家飞出来,紧接着是开明哥哥敏捷的身影从屋里窜出来,一溜烟往山后面跑去了。不一会儿,美玉偷偷从奶奶房里拿了个东西包在裙子里,也跟着去了后山。到了后山,美玉可撒了欢地跑。她知道开明哥哥会去哪里,那是他们的秘密——开矿人废弃的小木屋!一推开小木屋的门,就看见开明哥哥蜷缩在角落里。“给!”美玉向覃开明张开的手里,是一只大大的青皮梨子!
开明哥哥的日子不好过啊!美玉从懂事起,就看到三大大一旦喝醉了酒,就会找事情揍开明哥哥。有时是鸡没有及时入埘,有时是从地里回来没有吃到热饭,要么就是写作业浪费灯油……读到小学六年级时,美玉开始能从开明哥哥的沉默中读出他的难过与难堪,这往往是美玉奶奶拿出几双旧袜子给他或者是早饭时夹几块鸡肉到他只有青菜酸萝卜的碗里时。“开明哥哥,上课时放你脚头。”上学路上,美玉要将奶奶给自己准备的火笼塞给开明。开明摇摇头没有接。“我穿了棉鞋,不冷。给!”美玉说着,要将火笼硬塞给开明。开明没有接,倔强地往前走,边走边说:“过完开雪眼这几日就不冷了。”美玉跟在后面,低头看见开明那双单薄的布鞋,开明已经穿上了美玉奶奶给他的旧袜子。
这种状况,直到覃老三南下加入了打工大军后才得以转变。靠着覃老三辛苦赚的钱,覃开明读书读到了县城的重点中学,接着又考上了大学,成为冲里人家眼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供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覃老三到老了更有资本了!他喝酒的醉话都冲了三分,特别是这年七月半供老客,覃开明带回一个漂亮的媳妇时。覃老三打着酒嗝,四处散着烟:“今年供饭都到我屋里来,我崽和……和……我媳妇煮菜。”
覃开明不是覃老三的亲生儿子,是一个跟覃老三结婚的女人带来的孩子。冲里长者本指望解决了覃老三的老大难问题后,就好了。哪知结婚后好不了半年,覃老三酗酒打牌的老毛病又犯了。覃开明出生后的脐带都是那个女人自己咬断的。孩子一声啼哭声,打破了冲里的宁静。四邻八舍才如梦初醒般的赶到那两间半破旧的小屋,半包米粉、几件旧衣服,让孩子有了人间的第一份饱暖。冲里人家一说到穷人的孩子不愁养,就拿覃开明这孩子举例子:“看看覃老三的孩子!那女人没有一点东西吃,竟然把孩子奶大了!”“看看覃老三的孩子!尘里土里鸡屎里,种子撒在春风里!”
可这样的穷日子也没过多久。那年,也是七月半左右,男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那女人牵着覃开明的小手敲开了美玉奶奶家的门。那时候,美玉还在她奶奶手里抱着呢!那女人说:“他满奶奶,我们家开明现在跑得了,屎尿也晓得自己喊了,也晓得火塘水边不能去了。我也要去地里做事了,他满奶奶你要是看见我们没回来,就给这孩子一口饭吃啊!”以往冲里农忙时节,覃老三女人这话倒也合情合理,美玉奶奶也没有生疑,就把孩子留下了。可到了傍晚,男人们四处帮覃老三提着马灯打着手电找女人时,美玉奶奶才知道原来是覃老三的女人跑了!冲里的女人们互相一打听,才知道那天那个女人还跟附近的覃五婶子、赵二奶奶、麻子媳妇等好几个妇人婆子说过这样的话。他们满口应承着,却不见那女人把孩子留下。正是扯花生、晒枣子、碾新米准备过七月半的日子,忙起来,女人们也就没有在意了。没想到,覃老三女人为了不让大家生疑,将孩子留在了她去的最后一户人家美玉奶奶家!
总得有个法子啊!最后,冲里人家一合计:“覃老三,你好事做到底,你把这孩子留下!你的福气在后头!”“七月半供老客,你总要有后人!”就这样,在冲里人家大事凑把手、小事睁只眼闭只眼的氛围下,覃开明这孩子竟然也长到了上学的年纪,读了中学,直到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
“满奶奶,今天轮到我们家供饭。我们来请您过去吃饭了。”当覃开明带着新媳妇到美玉奶奶家时,美玉刚好也在家休年假。听见有人叫自己“满奶奶”,美玉奶奶睎着眼睛,辨认着眼前的这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后生。最后,拍打着覃开明的手背,美玉奶奶想起来了:“是开明?是我开明!!!……那,这个是哪个?”顺着奶奶的手指,美玉看到了覃开明与他新媳妇相视一笑的娇羞,心头不由涌过一丝淡淡的惆怅。与美玉对视的目光里,覃开明也一扫少时的阴翳,多了些开朗。眼前的这新媳妇,并不是美玉所知道的那个覃开明高中时“同桌的你”。“开明哥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美玉回避与覃开明对视,低头问着自己。
开明还来不及询问美玉的近况,供饭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美玉奶奶派美玉作为他们这一户人家的代表,去开明家吃饭。供饭的仪式过后,族中大大小小几十口后人热闹闹地各自落座。开明招呼完大家,带着媳妇一起坐到了美玉这一桌。美玉赶紧给开明满上一盅米酒。“美玉,别倒了。我不喝酒。”开明正说着,他媳妇就把那盅酒收到了自己碗边。“读书时,你什么时候见我喝过酒?”开明一边夹着菜一边问美玉。美玉低着头,却想起自己曾为开明哥哥喝过一葫芦米酒,醉倒在奶奶床上。
“美玉啊,你的心思奶奶知道,可你们还没出五服啊!”那天,奶奶一边帮烂醉的美玉脱着鞋,一边跟美玉说话。美玉什么都没听到。自从知道冲外一道弯子陈家那个最漂亮、聪明的女儿跟开明同桌后,美玉的心就凉了。进入高三后,开明回家更少了,音讯稀少。而美玉还在乡里的高中苦苦熬着。虽然没有考上重点中学,但她以为自己每做一套试卷就会距离开明哥哥更近一些,隔两年终将会与开明哥哥在城市的大学里相见。她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被一次次考试的成绩、开明哥哥所在学校的一点点消息所牵引。
好不容易,在全县的首届中学建制班合唱大赛上,美玉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开明哥哥。
演出前集体用餐时间,大家可以自由活动。覃开明眼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覃美玉!“美玉!”覃开明几步走到美玉面前,拽了一下美玉的头发。美玉回头一看,竟然是开明哥哥!“你们毕业班并且还是重点班!怎么也参加合唱比赛,不怕耽误学习吗?”美玉一边惊讶地问,一边打量着开明哥哥。他穿着雪白的衬衫,系着湖水蓝的领结,显得整个人气色很好。看到覃开明,成年累月、反复折磨美玉的那些情绪一下子就驱散了。覃美玉舒展的笑容,倍增异彩。
覃开明没有来得及回答美玉的问题,他身边那个女孩子却回答了美玉的问题:“这是县里第一届合唱比赛,我们毕业班参加更有纪念意义吧。另外,可能是重点班的学生学什么都比较容易学会吧。”女孩的回答,自信中带着点骄傲,可覃开明却微笑着表示理解。而随后女孩子与覃开明的相视一笑,更带着一种熟稔和暧昧。这些,在一刹那刺痛了覃美玉的心。
覃美玉笑着掩饰着,反问道:“开明哥哥,她是谁啊?”“她是我同桌,陈笑笑。”“哦。”覃美玉点了点头,然后显得很大方地跟他们挥挥手“再见”。估摸着他们走远了,覃美玉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着他们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模糊。
那次,从县里回来后,覃美玉就留意了陈笑笑这个名字。后来,从其他高年级同学嘴里,才知道了陈笑笑的情况。陈笑笑老家就在冲外一道弯子,她父母生了三个女儿,家境贫寒。但她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县重点中学的头等奖学金,学费全免入校。人家都说,陈笑笑一点都看不出出身贫寒,两套校服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脸庞干净雪白,更像是哪位教师家庭的孩子。听着这些,覃美玉看着自己扣了50分的数学试卷,精神涣散地在教室里听完了那堂课……
“美玉!美玉!”覃开明不知覃美玉在发什么愣,几声叫唤打断了她的思绪。供老客的酒席结束了,族人陆续散去。
“啊,你去做什么?”看到覃开明拿着把镰刀,从屋里走出来,美玉不解地问。而他的新媳妇正在厨房里忙着洗碗。
“美玉,去不去?”覃开明拿着镰刀比划着,“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去地里找水花生吃!我媳妇想吃我小时候吃过的水花生,我想去花生地里看看,还有没有剩?”
“呵——”美玉恍然大悟地笑了,她也想起了小时候她和她的开明哥哥跟着大人去花生地里玩的事情。她隐约还记得,也是在一年的七月半左右,她把开明哥哥给她的一把镰刀丢在了花生地里,害她想了一整夜。但想归想,她终究是鼓不起勇气去花生地里把镰刀再找回来。
“不去了,你去吧。”美玉冲着覃开明的身影大声应着。她说完回过头,撑着双臂坐在长条凳上,整个身体都松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