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祖先择居，多讲究坐北朝南、依山傍水，前有池塘、后有靠山。

　　老家在湘南丘陵，屋场因山势坐西北朝东南。后山为低矮的小丘，名曰后山岭，呈西北东南走向，与屋场高差不足五十米。后山岭并非山名，亦如门前塘，乃为通名。而其左右小山包皆有名称，左面叼布岭、嘴子岭，右面祖山坪、封家岭、柏园。

　　屋场前有门前塘，塘下过三梯小田即是小河，河西面为开阔的东山町。町远比垅大，东山町北延柿江河，南及雨母山。

　　我们年少，行而不远，雨母山也极少去。每每天欲雨，遥望山形若隐若现，心里增添一些敬畏。平常爬山玩耍游戏，多是去屋场的后山岭。

　　那个年代，小孩子最爱玩的是打仗。模仿战斗故事影片的情节，不厌其烦，打得昏天黑地。巷战在屋垛下、阶基上、巷子里，没有吹号冲锋，有些不过瘾。后山岭有“备战备荒”时留下的战壕，正好适合打野战，营造机枪“哒哒哒哒”的气氛，有驳壳枪的，找到“同志们，冲啊！”的豪气。“鬼子”端着木棍枪往上冲，“八路军”伏在战壕阻击，手甩砂子“子弹”。中弹的“鬼子”一拨一拨倒下，最后一阵“冲啊”，战斗胜利，得意洋洋地押着“俘虏”下山。有时掰小石块当作手榴弹，用力过猛，扔到坡下的瓦顶。清脆的叮咚声，惊得老奶奶倚扙出门，手掌挡在眉前朝后山张望，猫着嘴喊：“你些狗巴咯，一世仗冇打足啊。咯石头顶坏瓦，明日漏雨吗得了！”大家抿嘴偷笑，赶紧撤军，转战山那边去了。

　　山顶有一块三十米见方的大坪，应是屋场的老晒场，队上封家岭大晒谷坪修好后，已废弃多年不用。大坪地面平整，细砂均匀，便成为我们玩耍的乐园。天气晴好，放学之后，老鹰捉小鸡、踢房子、跳绳、打撇、打夹子交错进行，稚嫩的欢笑声、叹息声、责怪声浮荡山顶。几只大狗小狗同化于欢乐气氛，也绕着大坪蹦跳追逐，嗷嗷地满地打滚。直至断黑，远处山影朦胧，老人叫喊吃点心的声音，几度从屋场升腾上来，我们才擦着微汗，不慌不忙捡拾军绿书包，一路叽叽喳喳沿小山卡子回家。

　　后山岭属“见风消（紫色页岩）”山丘，草木稀疏，只有对着正堂屋的半坡，有十来株高大的刺柏树，枝丛有两三个鸟窝。柏树有些年份，树干附着绿苔藓、布满小坑洞。女人们怕小孩子爬树摔断腿脚，说树洞里有蛇仙，会作怪伤人。

　　柏树枯针掉落一地，锋芒毕露，一般没人赤脚踩踏。男孩子胆大贪玩，偏不信邪，赤脚踏过满是针芒的枯枝，照样攀爬柏树掏鸟窝。若被发现，女人就地取材抈一根柏枝，朝着爬树的孩子一边责骂一边扑打。打过骂过，新鲜柏枝多被带回去做“家法”，插在屋里土砖缝里，留作警示备用。哪一日，小孩子私自下塘下河洗澡，女人怒气冲冲取下柏枝条，高声叫骂：“教你不变，死哒副血啊，罗刹鬼冇长眼睛，把你拖去见龙王。哼，柏树枝子早就想吃血哒，下回还去泡尸，老娘蘸辣椒水来抽你一餐，看你狠我狠！”

　　记得我被娘吓唬过，柏枝针尖拂过嫩皮有点痒痒的，令我发笑。曾见女人用柏枝蘸着辣椒水，抽打屡教不改的顽皮伙计，看上去打得重，其实落得轻。不过逼孩子多挤出几滴眼泪，多长些记性而已。

　　柏树丛夹杂着两三株苦楝树，树干常年垒着稻草垛（管堆子）。抽取稻草垫猪栏或作柴烧，加之鸡们翻食残留的谷粒，管堆子底部便有些空虚。我们玩野外躲迷藏，那空虚之处便是藏身的好去处。伙计们都知道此地无银，但若伪装得好，也要在管堆子边巡回几番，方可逮出藏家。

　　有一回，我耍起小聪明，闹出个小风波。记得可能是在外闯了不大不小的祸，害怕大人责打，我趁黑躲到管堆子底部靠树干的位置，扯些稻草掩盖得严严实实。夜黑许久，爹娘不见我人，心急如焚，发动全屋场人里里外外寻找，还到隔壁屋场亲戚家问询。一个时辰过去，无果而终，娘哭哭啼啼托大家再找一遍。后来据说有人提醒莫非打塘里（落水），若是找不到，准备租渔网下门前塘捞人。

　　记得不知是谁，打着手电筒来到我躲藏的管堆子边，一压一踢，并未察觉异常，念念有词，准备离开。此时，恰好有虫子爬过嘴边，加之稻草霉味刺激，我喉咙奇痒难受，实在憋不住，轻咳一声露了端倪。一众人连拖带拽，将抽泣着的我弄回家。本以为有一顿暴打，娘偏偏将一碗剩饭点心端到我手里，又按照习俗，速急煨了两个鸡蛋为我压惊。吃完饭，已经饱了，我还是强咽鸡蛋，算是领受娘的善意。

　　时隔四十多年，后山岭已征用，夷为平地，待建工厂。傍着后山岭的父母坟茔，迁移雨母山附近。

　　近年，时常登绿荫如盖的雨母山，梦里去过依旧草木稀疏的后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