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异常热，劳累一天的袁满想早些睡下，可屋里像蒸笼，怎么也睡不着，他不得不去禾场上乘凉。袁满刚坐定，三槐叔就气喘吁吁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跑来了。三槐气还没喘匀就掐着嗓子说：“袁书记，寡妇又去三眼塘偷稻子了，快，快去抓！”

　　寡妇叫淑贞，前年丈夫去世，留下包括遗腹子在内五个孩子，可她一个人劳动，有六张嘴在大队集体食堂吃饭，社员们都认为她剥削了大家的劳动成果，为这，大家都嫌她，连她的名字也不叫了，直接叫寡妇。三槐还没说完，袁满一惊，打了个寒颤，心一下就凉了。

　　淑贞是他们生产队的，还是他的本家嫂子， 五个孩子，大的十五，小的还不到两岁。大儿子大雨，按年龄可以出集体工了，可他在县城读高中，还要家里节衣缩食供他。食堂饭是计划定量的，出工与否不同，青少幼有别。因孩子们不能下地干活，定量少，又正长身体，特别能吃，常常饿得叫喊的力气都没有，只好躺在床上，夏天就干脆躺地上，或靠在墙根上，那情状就像快要死的人，叫人不忍心看。袁满常想，虽然淑贞丈夫在世时常和他父亲闹意见，枫桥人都知道，要是自己有能力还会帮她一家渡过难关，无奈自己每天也是食堂那点饭，劳动强度又那么大，常常处在半饥饿状态，他又希望有能力的人救济他们家一点粮食，让孩子们能活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积德的事，他相信一定会有人做，只是个时间问题。

　　稻子还没成熟，大队仓库里的粮食敷不到收割那天，社员们的定量不断减少，一个劲地喊饿。孩子们准是又饿得不行了，不然——想到这，袁满心有些隐隐的痛。

　　可想到上次让她跑了，还没多久，而且天还刚断黑，她就这么猴急的，这让袁满心里有些恨——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么莽撞！

　　袁满又想起那些孩子。他早些日子从淑贞家门前经过，见她从食堂打来一盆饭和孩子们一起吃，她的一只脚还在门外，几个孩子就围了上来,五岁的老四许是饿极了，用手抓盆里的饭吃，急得连碗筷也不用了，为了能多吃点，噎得流眼泪，可手还使劲往嘴里塞饭，这时看得流口水的老三忍不住了，也伸手往盆里抓饭吃，见老三也这样了，老二也急忙伸手，两岁的老五也使劲踮起脚跟，把手伸进盆里，顿时哭声、叫喊声、抢夺声蜂拥而起。

　　日子这么苦，大家都在挨饿，何日是个头？他仰天一声长叹，不想一低头看见眼前还站着三槐。三槐张着嘴像是要向他说什么。袁满一惊，自己走神了。三槐是来告诉他有人去偷生产队的稻子了，催他快些去抓贼。这时的稻子还没全熟，就有人选择成熟的偷摘，再不管就会泛滥了。

　　“太不像话了，胆子也够大的了!” 袁满稍作停顿，说，“等会，我这就去。”

　　“书记，不能再等了，迟了她就得手了！”

　　“你看，我这样子能去吗？”袁满说，“去抓贼，而且是个女的，我总不能光着膀子吧？不光不能这样，我还要做些其他方面的准备，你知道，她是我嫂子，不会随便服我；她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嘴又那么厉害，我要想好怎么去对付她。”

　　袁满稍作停顿，说：“我现在是枫桥大队之主，你把这事报告到我这里，我有责任要管，不管如何向全大队的社员交待，而且她又是我嫂，尽管不是亲嫂，要是我不管，或不管好，社员会说我徇私……”

　　袁满还想说下去。他平时说话就不多，当老百姓时只埋头苦干活，当书记后在台上作报告也简短，说话拣扼要的说，三槐今晚是想急着逮住淑贞，而袁满又是分析阐述，又是强调表明。三槐越是着急，越觉得袁满话长。三槐想，不能让他这样把宝贵的时间耗了，说：“书记，我懂。你就快些，不然她就得手了！”

　　袁满站在衣柜前，想起淑贞嫂上次偷生产队的豆角。那晚，他从地里收工回来，月色下远远地看见有人在摘生产队的豆角，仔细一看是她。那一霎那，袁满想机会来了，她终于落在了我手上。他放轻脚步向前移动，走着走着，他脑海里突然浮出几个饥饿的孩子围着她抢饭吃的凄惨情景。一个寡妇面对几个饥饿的孩子，难啊！为了不让孩子饿死，才不得不这样。袁满大声咳嗽，想把她吓跑，她却没反应，也许没听见。袁满只得停下来，蹲在田埂下，他也是又冷又饿，蹲下来，田埂还可为他挡点风。不想三槐叔几个不巧也收工过来了，袁满一激灵，站起来对三槐叔说：“前面有人在偷生产队的豆角，我正在考虑怎样才能抓住她，你们来得正好。”按照袁满的吩咐，几个人分头向淑贞包抄过去，眼看就要靠近她了，袁满突然“救命、救命”地大叫着。“怎么啦？怎么啦？”三槐几个急回头来救袁满。由于只顾追，袁满一脚踏空，摔倒在荆棘里。

　　“嫂子啊！这回我没法帮你了。” 

　　袁满从柜子里翻出一件衬衫，刚披到身上就像触电一般——我这一去，抓住了淑贞，也就毁了他儿子大雨。大雨在学校品学兼优，将来的大学生，国家的栋梁。社员认为她家成了大队的负担，一家六口让他们养着早就有意见了,好几次嚷着要大雨辍学回家务农,只差没闹到学校了，淑贞硬顶着没让他辍学。如果淑贞这次就被抓，一定会殃及他，社员会闹到公社或县里，公社会派人把大雨从学校喊回来。大雨辍学，掐灭的不仅仅是淑贞的希望，大雨的前程……

　　袁满不敢往下想，眼角似有虫子在爬，他在心底哀叹着: “嫂子啊,我救不了你——”

　　三槐知道时间紧迫，淑贞手脚快，这时候恐怕早走了，抓不着了，而袁满书记先是不表态，表态了又这么磨磨蹭蹭的半天不出来。三槐冲进屋里，见袁书记无事般站在那里，气急了，说：“袁满，你可不能忘了，淑贞丈夫在时是怎么欺负你父亲的……”三槐还没说完，袁满说:“三槐叔，您不说我也不会忘记。我恨不得马上把她抓住！您是看到的，上次为抓她，我被荆棘划得满身是血，还差点摔断腿。我今天只是不想光着膀子去抓他，不想我就这一件衬衣，我舍不得，怕和上次那样被荆棘划破，那以后去开会、接待上级领导就会穿得像乞丐一样。”

　　“算了，时间紧迫，我就不考虑这考虑那了。走，抓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