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卫
每逢上街理发,我就会想起一位孤独的老人来。老人属承字辈,按刘氏辈分来讲还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是一个远近闻名、走家串户的理发匠。他一直未娶妻生子,是一个散养在家的五保户,与我老家台上隔垅住在刘家湾。大叔为人随和、敦厚、不善言辞,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记得我小时候,大叔给我们理发,理一个普通平头只要一毛钱,后来才陆陆续续一毛一毛地上涨到五毛。老实讲,我不能说大叔理发的手艺好或与不好。他理的头发尽管参差不齐,也没有什么推、拿、捏的技术绝活,可是,长大至今我喜欢的仍是理普通平头。反而,到现在再也找不到儿时剪发那种开心和乐趣了。
大叔常年肩挎着一个旧木匣子,里面装着剪刀、刀片、布片、磨刀石、挖耳子几件零星工具,还有一本厚厚的书用布包得严严实实。这些东西他不轻易放手,也绝不允许我们搬弄。理发前,大叔会在主人的门前台阶上搁上磨刀石,将刀片磨得锋利无比,然后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气,刀片寒光碜人,让我躲在大人身后好一阵害怕。
我们的害怕是有理由的。当一个个排队轮到理发时,坐在方凳子或长条凳上,大叔将油腻腻的披肩布迅即一抖,绕过脖子搭在你的胸前,左手按着你的头,右手拿着推剪(原来使用的是大剪刀剪发,后来才改用推剪理发),一边还自言自语,往往一不留神就会在你的脑袋、脖子上拉开一条小血口,留下一道小血印子。等被理下一个葫芦头、茶壶盖后,头上竟有痛痒痒的感觉,用小手一抹发现还有丝丝血迹,于是小家伙声嘶力竭放开喉咙大哭了起来。
小孩子一哭一闹,大叔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低垂着头站在一边,他不敢争辩也就不好意思开口收钱了。大人往往闻讯赶过来,数落埋汰一番后仍然掏给了他理发钱,都是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大叔又不是故意要让你出血。那年月没有平坦的公路,要想正儿八经理个发必须到山外面去。小孩子赶五、六里崎岖山路步行到回老寺,没谁愿意行走那么远的山路。何况要跨过清花河那座狭窄的独木桥,河水发出的咆哮声就让胆小的我们双腿发颤,裹足不前。
大多数时候,我看见大叔只是给人剃个光头或者平头,又快又好。理发最后的一环是用捣耳勺往耳朵里鼓掏一番,顾客眯着眼美滋滋地享受。但我们小孩家家才是他的主要客源,一、两个月要理一次头发,接受他主动上门服务,老老实实正襟危坐,生怕理出一个阴阳头来,那会被小伙伴笑掉下巴。特别是除夕前理个发过新年,我跟大伙往往会评个优劣高低,头发剪得好的神清气爽,走路趾高气扬;相反,头发剪得差劲的灰头土脸,只能垂头丧气认输。
大叔理完发,收好工具,捧出书本低着头回家,那时像其他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我也爱追在他背后喊“美癫子”(刘是他的姓,“美”才是他的名字),大叔始终不搭腔。但我不会追太远,因为我患有腿疾根本跑不动。后来我们上学念书识得几个字的时候,从书本里学到了一个“粪”字,便学以致用又将大叔改名叫他“米田共”,是“臭不可闻”的意思。我们心里还暗自得意发笑。
我跟着顽皮的小伙伴一边在后面追赶,一边在后面掷小石块,事实上费了吃奶的力气也击不到他身上。因为大叔一返身,嘴里不知嘟嚷什么,吓得我们掉头往回跑,或者碰巧被大人遇上了,还要遭受一顿呵叱和责骂,或者罚跪在地上被荆条伺候,直到我们哭泣讨饶“不敢了”为止。然而第二天,小孩子不长记性一副死血的样子,看见大叔仍然要嬉皮一番,上演着“猫捉耗子”的游戏,搞得大人常常哭笑不得。我们童年生活唯一的“娱乐”方式,就是跟着大叔这样过来的。大叔在乡邻眼中是一个怪人,没有文化但书不离手,听说是研究什么物理量子类;他孤寡一人据称是老婆离婚刺激引起的,又有人说是修建牛形山水库时摔伤了大脑。早在几年前,大叔去镇政府办理五保户养老,首先要到派出所办一个身份证,大叔在车上上窜下跳几乎是“绑架”过去才办好的。
大叔一生奉行素食主义,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低矮土坯房,过着近乎苦行僧的生活。时隔四十年后,因为年迈的父母住在乡下,我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看见大叔已经秃头佝偻着腰,一身补丁衣服,我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没有勇气喊他一声“叔叔”,唯恐自己的不尊敬伤害了他。
年过七旬、日渐苍老的大叔,对那门理发手艺早已“金盘洗手”。为了维持生计,固执的大叔仍然种了三分稻田。我不知道大叔那套理发工具还在不在,如今,乡村理发匠已经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不管岁月如何变迁,我始终记得,大叔曾经是一个受人尊敬的理发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