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冬梅
从322国道三塘镇工业园红绿灯路口左转后不久,车子就进入山中。典型的湘南丘陵地形,山丘多,不高,且“肩臂”相连。高空下看,当如坎坎洼洼吧?
山丘已不复冬季时清癯的模样,春风得意,春雨又得意,得意而忘形,悄然间,肥胖得没有边际没有轮廓,山丘与山丘之间,枝叶相连,藤蔓相攀。山掩映山,绿融合绿,车子像鱼一样在绿里游,左摆右转,时出时没。
老周问:“这条路,走了多少年?”我脱口而出:“半百之年。”他略微沉吟:“31年。”原来,他问的是他自己。
因为一个人,从此离不开一条路!我突然发现这些凡俗得遍地鸡毛的日子竟然隐藏着浪漫,不禁转脸望向他,他颧骨隆起,皱褶横生,实在是谈不上帅。平日里,他沉默寡言,冷若冰霜,怎么突然问了一句与性格完全不沾边的话?我凝视着他,他望着前方,仿佛刚刚不曾开口说过话。
乡村振兴启动以来,我感受最深是公路的变化。叔叔住在城里,以前我们每回去他家,从他的语气和眼神里就能体会到“脏”,即使去他家前换上干净的衣和鞋,经过村前的小路,总是会带上泥和尘。如今,镇、村、组都是水泥路,就连村前的小路也加宽硬化,很难沾上泥和尘。
回老家的这条路是镇级公路,两边的扁柏已栽种近十年。秋冬时节,众树枝枯叶落,它们显得健硕威武,而此时暮春,众树枝繁叶茂,它们却被绿淹没。公路两边的树以枝叶连成绿色拱形,山花点缀,蜿蜒幽深,该是无数人梦中的诗和远方。
过了大山桥,更如进入深山,车后的路很快隐入群绿。我目不暇接,既想瞻前,又想顾后,恨不得后脑勺也有一双眼睛。忽然,一阵大风刮过,空中纷纷扬扬飞出许许多多白色的花瓣,在绿色的拱形衬托下,就差一首婚礼进行曲。
“这么快,又到刺槐树开花的时候了。”老周像是在和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听后一惊,左右扫视,公路两边真的尽是挂着白色花穗的刺槐。“是呀,这么快,刺槐就开花了。”我惊讶,又惆怅。
老家门前的山坡上有多棵刺槐,砍了长,长了砍,只有渠道下的那棵一直没砍,母亲用它垒稻草,稻草是牛过冬的主要食物。秋收后的稻草扎成把,晒干后担到槐树旁,一个人垒,另一个人在树下一把一把地递,手不够长时,拿烧火用的铁叉。母亲垒的稻草平平整整,费很大力也难从中抽出一把完整的,我垒的,不到半个人高就稀稀松松地垮下。冬天的北风呼啸而来,稻草堆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拽着稻草爬到树尖,又从树尖沿着稻草滑下来,毛毛糙糙的草堆被滑得圆溜溜。捉迷藏时,还可以躲到稻草洞里。有一年,不知村里哪个孩子玩鞭炮把稻草堆烧着了,一树稻草烧了大半,刺槐树也烧得黢黑。村里人都认为树会被烧死,母亲计划着再留一棵树来年垒稻草。没想到,来年春,一根刺槐树枝上竟长出新叶,再两年,刺槐树开枝散叶,恢复以前的模样。
山村的春天属于花朵和花香,从油菜花开始,满天满地,花和香就没间断过。最隆重的算是油菜花、桔子花和刺槐花,它们香气不同,却都轰轰烈烈,把个山村香得鸡鸣犬吠。
月色清凉的春夜,突然狂风大作,母亲望着窗外说:“天气变冷,怕是桔子花要开。”又一日降温,母亲说,怕是桐子花要开。母亲总是神仙似的,一说一个准灵。到刺槐花开时,母亲说:“这是今年春天冷的最后一个花,可以把冬天的衣服和棉被全部收起了。”
从母亲的话里,我仿佛觉得花朵也像人一样,有怀孕,有生产,气温下降,风雨大作,可能是它们生产时疼痛难忍发出的叫喊。母亲嘴里的天气变冷是因为开花之说,让我留下深深的记忆。
老周按照我的意愿,将车停在路面宽阔处。
风来时,我张开双手,树下仰首。我看着空中的花瓣在春风里片片飞舞,想起门前山坡上的刺槐树,想起母亲的冷花之说。刺槐花开后,夏天就要来临,我的春秋日历里又将少了一页春。
刺槐树容易虫蛀空心,门前山坡上的刺槐树早已不在,山坡也因修路挖断一半,稻草堆上爬上滑下的时光凝固成路旁砖砌的围墙。
老周回老家最大的喜好莫过于钓鱼。在鱼塘上面的一块旱田里,有我和母亲秧的玉米。玉米的叶片已经有筷子长,秧的时候还没有小拇指大,这半个月,泥土是怎样喂养它们的?我一棵一棵审视,我秧的玉米和母亲秧的玉米长得一样快一样好,父亲当时还说我是秧在肥料上,会把苗烧死。
我退回田埂,发现坡上有几棵小刺槐,风起时,吊垂着的白色花穗如长发般飘拂。
父亲在鱼塘边摘雪豆荚,我大声告诉父亲:“信师傅,我秧的玉米一棵都没烧死。”父亲以前是司机,别人都称他“信师傅”。
父亲转头望向我,半晌,回答道:“那我多摘一些给你带回去。”
我忘记父亲已经耳背,还像以前一样,顺口就隔着半个小山坡和他说话。
父亲、雪豆架,拿着钓竿的老周、塘岸上黄色的茼蒿花,以及群山的绿和天空的灰蓝,倒映在如镜的水面。
我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真希望这样的时光能久长些,再久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