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亚楠
看到朋友圈或抖音里有人发扯笋的信息、视频,我的记忆立马闪回那遥远小山村生活的岁月。
我的家乡在祁东县西部边陲的四明山区腾云岭村一个叫做邓家院子的地方。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屋后山峦叠翠,南竹青青,房前是一片田垄。一条小溪流水潺潺,从高高的腾云岭上流下来,经过我家门前,滋润浇灌田野,然后向下游的石堰江水库流去。
我家屋后山林中,爷爷早年栽了一片小竹林,每年春季为家庭提供了可口的美味佳肴——小竹笋,我们老家话叫做“春风鸟笋”。这种笋是人工培植出来的,比野生的要大一些,在春天出土最早,味甜不苦。但我至今不知道这“春风鸟笋”名称的来由,我猜测为在春风吹拂下出生的小笋,上面偶尔还有小鸟啾啾而立。想想,多么美好而富有诗情画意的境界啊!
家乡小溪边、山林中,还有其他小笋,我们叫做水竹笋、麻子婆笋。水竹笋比“春风鸟笋”生长出来晚近一个月,正好前者生长期过了,水竹笋就破土而出,也很受人青睐。麻子婆笋出生较晚,因笋壳上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印斑而得名,这种小笋,虽然大一些,但味苦,必须要焯水处理才能去苦味,因此性价比“春风鸟笋”和水竹笋差了一大截。
清明时节雨纷纷,大地温暖起来,笋子一棵棵、一根根、一蔸蔸冒出土来。它们像赶趟儿似的,在清明春雷震响之后,争先恐后从泥地里挤出一条缝,露出毛茸茸的粉嫩芽尖儿。不到两三天,它们就长有四、五寸高,再过一两天,就有七八寸高。
这个时候,可乐坏了我们一帮小伙伴们。我挎着小竹篮,叫上弟妹们一起去扯笋。
扯笋的时间,一般是上午。早晨小竹林中有很重的露水,但等到上午太阳一晒,露水没了,地面干爽,这个时候去扯笋,就没了露水的侵扰。但下雨天是个例外,为了吃笋,有时也只得冒雨去扯笋,这就得穿上雨衣雨裤雨鞋,全副武装,将自己包裹起来,以免受淋湿之苦。不过,下雨天,我们是不敢去竹林深处的,一般就在竹林外围扯,笋够一餐就行了。至于竹林深处的笋子,就让它疯长呗,让它长成高高的竹子,成为一道风景!
大山里的人家大都是自给自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交通条件都差,我们山里人家,每年三四月时,一般家庭都是吃腌菜过日子。待到清明时节,笋子长出来时,扯一把小笋,或挖一蔸大笋,那才是一年中最好的菜肴。农家过年时都留有腊肉,用笋子炒腊肉,那是一绝,色香味俱佳。此外,若是用小笋焖蛋,那也是难得一见的上等好菜。当然,腊肉、蛋类要节省着吃,留着侍客的。若实在没有腊肉、鸡鸭蛋,素炒笋子或者酸菜炒笋子,虽然味道差了一截,但在缺吃少喝的年代,也能满足大山里的人家对美好生活的殷切期盼和向往。
我家后的小竹林属自家的。其实,在大山中的人家,基本上每家每户屋后都栽有一片小竹林,主要目的是供自家吃上小竹笋,另外,小竹子也是农家用作竹竿、扫帚、黄瓜藤架子的上好原材料。因此,才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说法。
我们小孩子除了在自家小竹林里扯笋,主要精力放在去荒山野岭扯笋。荒山野岭的小竹笋,因为是野生的,缺乏人工培植,破土生长要晚些时候。虽然因土质贫瘠没有家种竹笋壮硕,但可以资源共享。
到野外去扯笋,我们都会呼朋引伴,好几个人一起背起背篓或拿起蛇皮袋子去。我们一般要走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到有成片小竹林的地方去。我们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腾云岭山顶。高高的腾云岭山顶,方圆几公里都是小竹林,每年三四月份,小竹笋漫山遍野疯长,吸引着周边几个县的村民们争相前来。因为路途远,我们通常天亮就出发,下午四五点钟才能满载而归。虽然带去一点干粮充饥,仍然饿得饥肠辘辘,但看到自己流汗换来的劳动成果,我们就会心一笑,忘记饥饿与疲惫。
那个时候,山上的笋子真多啊!一场春雨后,春笋齐刷刷地冒出来,鲜嫩无比,扯不完,扯不完,根本扯不完。茫茫山岭间,春暖花开,鸟语花香,风光旖旎,景色怡人,留下我们年少时互相比拼扯笋的声音和身影。扯笋间隙,摘一束映山红把玩或摘几个刺莓品尝一下,是我们扯笋之余的生活点缀,亦乐趣无穷。
扯回来的笋子,要么翌日大清早挑到墟场出售,直接兑换成现金,要么就是剥了笋壳,晚上父母加班用大铁锅烧开水蒸熟,晒干作干笋或打笋粑,储藏起来慢慢享用。干笋和笋粑,都是大山里特有的土特产,拿到山外去出售或者送人家,就成了人人喜爱的“香饽饽”。
那个年代,人们都很俭朴勤劳,连我们小孩子也非常争气能干。扯笋回来之后,我们马不停蹄帮忙整理去壳,帮忙烧火,蒸熟一锅又一锅,甚至忙到深更半夜也毫无睡意。第二天,我们天蒙蒙亮就起床,继续上山劳作。连轴转,小伙伴们晓不得什么叫做疲倦和懒惰。
一些农家人,每年春季卖小竹笋,就可以赚回小孩子的学费和家庭生活开销。另外,一些家庭挖大笋晒干,出售干笋,每年可以赚上几百元大钞,那年代,几百元算是一笔大钱了。在我们县里,建房圆垛、结婚嫁娶、大生摆酒、红白喜事等宴请,大都要出一道大海碗的“干笋菜”,那是人们的至爱,用于下酒和拌饭吃,堪称“黄金搭档”。因此,有大片竹子的大山里人家,每年春季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全家出动拼命地扯小笋、挖大笋,卖到山外去赚钱。
其实,扯笋、挖笋都是苦力活。爬山过坳,钻竹林,蹚溪流,衣服挂破,手指抠出血。特别是挖大笋,手持锄头,一锄一锄用力刨开泥土,手掌起泡,汗水湿透衣裳,泥土沾满裤腿,半天下来,弄得人精疲力竭,苦不堪言。但为了生活,不向土地刨食,又有什么法子哩!
村子里有一个外号叫糍粑妹子的姐姐,父亲过世早,家里姊妹多,家庭条件差,她从小就扛起养家大任。她特别勤劳能干,常带着我们一帮小弟妹进山扯小笋、打猪草。有时,我们遇到困难,或摔倒受伤,或被蜜蜂蜇了,或被蛇吓着了,或背篓绳子断了,她总是以“大姐”的身份挺身而出,竭尽所能帮助我们,将我们护送回家,让我们感激涕零。后来,我外出读书、工作,她随打工潮南下珠三角,多年不见,不知嫁到何处去了,杳无音信。
时光漫漫,脚步匆匆,我忽地想起小时候在家乡扯笋的事情来,不禁双眼湿润。我仿佛看到当年一群小小少年意气风发,一根根拔笋,执着努力的模样。那是多么纯真无瑕的岁月啊,一尘不染,刻骨铭心,但那是回不去的少年时光,现在只能回味和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