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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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7月24日 星期日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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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悠悠(下)

  ■陈学阳

  临近年边,山冲热闹得像赶墟,石磨似乎是主角,是永动机,忙得不可开交。村人备年货,如米糖、豆腐、豆巴、印子粑、年糕粉、辣椒灰等,都需要磨。水桶、木盆、米箩、簸箕、笤帚,摆龙门阵似的,一家老小齐上阵,团团围住石磨。灶屋人来人往,阶基挨挨挤挤,大人欢笑声、小孩嘈杂声、桶盆碰撞声、石磨隆隆声、油炸哔啵声,声势浩大,惊得北风绕路行。家家户户灶膛燃起熊熊火焰,厨房热气弥漫,豆香、粑香、油香混在一起,村庄上空青烟袅袅。

  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只有四盘磨,我家的石磨牙口好,磨粉细腻,推浆嫩滑,借磨的人家接连不断,多是叫小孩过来打听:“伯娘,我娘让我来问你郎家,明天早饭后来推磨好不好?”娘用粗糙的手摸摸小脑袋,递过香喷喷的煨粑,笑呵呵地爽快答应。

  我向小伙伴借铁环、弹弓、弹子盘玩一下,如被拒绝,我就会生气地嘟起嘴:“我要告诉我娘,下次不借磨给你们家。”这一招每用必灵。

  娘清早打扫阶基,细细洗刷石磨,白天借给问磨的村邻,连同新买的撮箕一起借。有时借磨人家人手少,娘就过去搭把手,我和哥哥端茶送水,递桶接盆。磨过正午,娘还留人家吃中饭。借磨的村邻夸娘好,说我们懂事,磨粉故意不扫“磨底粮”。到了晚上,村邻提着马灯送来刚出笼的粑食。

  晚上,娘在磨旁支起一盏马灯,磨自家的东西。一箩豆子一箩米,娘推完,脸不红,筋不胀。静寂的冬夜,泥瓦房处处钻风,我们脚搭烘箩蜷缩被窝里,娘在灶屋做豆腐,炸粑食,炒薯片。我们一觉醒来,香味儿扑鼻,屋内像一锅大杂烩,薯片、豆巴、印子粑摆满大大小小的簸箕,黄灿灿、白花花地耀眼。窗外,大雪驼弯树木,院子、房顶、晒坪,四周一片白。

  石磨转多了,转久了,嗓音变得低沉喑哑、有气无力,磨扇越来越薄、越来越轻,磨齿变得平滑钝拙,像掉了牙的老人,咬不动干硬的食物。磨出的麸粉粗糙不匀,需要磨了筛,筛了磨。

  娘弓腰蹲坐磨旁,双手持筛,旋转篾筛时,上身略微前倾,随节奏左右晃动,齐肩短发来回摆动。细麸纷飞,娘的眉毛、鼻孔、头巾、衣服,蒙上一层白色粉末,像冒着风雪的赶路人。粗麸漩涡般团聚筛中心,娘小心捧出,再次送进磨盘。

  娘推磨的时间比以前更长,手心磨出血泡,用烂布条包着,继续推磨。一家人太需要食物填嘴。

  我催娘早点锻磨,娘一次次往后推,一天,两天,一周,两周,直到磨已钝得磨不出麸粉。娘深夜坐床上念叨工钱,与爹嘀嘀咕咕要请錾磨匠。

  老錾匠比石磨高不了多少,满头银发,双颊瘦削,手如桐油泡过似的,尽是点点疤痕,旧蓝布长衫,补丁叠补丁。他来之前不打招呼,似风吹来,看到磨,放下工具袋,戴眼镜,扎围裙,取毛巾搭肩上,锃亮的錾具摆放整齐,卸下磨扇,坐马扎上开始錾磨。

  錾声叮当,锤声铿锵,锤錾交错,石末四溅,火星闪耀。闲卧的母鸡把头伸出羽毛,倏然起立,“咯咯咯”跑开。懒洋洋的小狗闻声不动,趴在老錾匠身后,眼睛眯成两条斜线。村里的孩童停下滚动的铁环,跑过来围观。老錾匠低头屈胸,一心一意锻磨,阳光下的身影像半扇石磨。幽冷青芒的錾子顺原錾路游走,一点一点地錾深,从未脱錾滑錾偏錾。

  一晌半日,磨齿锃亮反光,拇指肚一摸,锋利,磨扇如重镶一口新牙,合拢放磨仓里,又恢复雄风。老錾匠细瞧一圈磨缝,将上下磨盘左右磨研,去毛刺,再喂一手黄豆,溜溜地试推几转,侧耳倾听宏亮的磨声。见磨出线柱沫儿,微笑着摘下眼镜,收拾钢錾铁锤,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石末。娘也凑拢来跟着左看右瞧,细细端详,像审视两块绝世美玉,然后翻箱倒柜凑足工钱,舀米酒,端腊菜,请老錾匠坐主位。

  老錾匠说,他6岁时就背着沉甸甸的帆布袋随师学艺,奔走四方。老錾匠有一手绝活,会雕花。他在石墩上雕荷花,上彩漆,村里的孩子在门前玩耍,看到石墩上的荷花,个个抢着去摘。老錾匠錾磨,錾出的磨纹由中心向外辐射,活像一朵盛开的太阳花。

  娘为给我们凑学费,讨种外出人家闲置的几亩荒地,添养了两头猪。给猪追膘,要磨的东西增多,石磨更忙。

  娘要我一有空就跟她学推磨。娘先让我喂磨,要我仔细观察浆流,看时机添料,依稀稠配水。山村夜静,灯光昏暗,我眼皮打架,忘了喂磨,磨盘便饥饿地空叫起来,跟不上节奏时,常被磨钩打手、碰落瓷勺。谷物粒粒泡得发胀,仿佛急待临盆,娘着急,讲故事,许诺,用好吃的炸食赶跑我的瞌睡。

  后来,我厌倦喂磨,出于好奇,自告奋勇提前学推磨。一圈圈无休止地推,始觉新鲜、兴奋,一会儿头晕目眩,汗流浃背,掌心起泡生痛,腿沉像灌了铅,时间一长,就不愿推了。

  磨粉累,磨浆有粘力,更累。每推一回,手臂胀痛好几天。

  娘说,人生三大累,双抢、推磨和挖煤。我没挖过煤,但搞过“双抢”。推磨考验人的耐性,一转一转,借惯性才能推稳省力,若性子急,用力不当,碍磨扇匀转不说,出浆也会稀稠不一,甚至磨钩脱耳,掉进浆糊。推磨的经历,让我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初中毕业那年,我的个子一下子蹿到一米七,力气也超过父亲,这是娘叫我勤磨豆花的功劳,石磨的功劳。每每见娘脸上皱纹又深刻了许多,我总想帮娘推一把磨,她反而不让,“还是莫吃这个苦,多复习功课吧!考上重点高中,争取跳龙门!”

  高中后,我们兄弟的学费越加多起来,爹坚持用微薄的薪资供养我们读书,不许我们放弃学业。每次回家,娘会边推磨边问学校的伙食住宿。到我们返校时,娘将豆腐干、豆巴装满我们的书包,“崽呀,你们正长身体,学校呷不饱,拿这些填填饿。”娘边说边转过头去,悄悄地抹眼泪。

  学校生活,被石磨磨出饱暖和香味;乡村日子,被石磨转出精致与温情。我和哥哥是娘生命中两扇沉重的石磨,被娘吃力地推着前进,推出大山,推向城市。

  后来,村里通电,有了电磨房,石磨渐渐冷落。山冲的渠坝加宽改成了公路,泥瓦房大多已经翻盖,有的还新建了漂亮的小洋楼,乡亲们赶城里买来黑白电视机。邻里常约娘一起去电磨房磨米磨豆,但娘依旧坚持用石磨。娘唠叨,石磨磨出的食物糍纯绵软、地道自然,其实是舍不得电费。

  村里的石匠都外出打工了,没有人跟老錾匠学徒。有一次,他錾着錾着就睡着了,走了。之后,娘请不到錾磨匠,我家可能是村里最后一户用电磨的。

  石磨闲置了。外地人来村里高价收购石磨,生产队那三盘已卖掉,我家这盘没卖,娘不同意。娘说,石磨放阶前也不碍事,留着吧,这是太公传下来的旧物。

  我们结婚成家后,爹娘不得不离开朝夕相处的石磨,终日围着孙子团团转。亲邻也陆陆续续移居城镇。超市、菜场、公园,娘偶遇乡亲,总不忘问对方:“最近回了趟老家没有?”“我家的那盘磨还在吗?”娘问的,是石磨,着实让我诧异。

  每每回老家,爹娘都会到脏兮兮的石磨旁坐一会儿,扯开缠绕磨仓的爬墙虎,拔掉磨眼长出的杂草,用笤帚慢慢扫去密密的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望着石磨出神。

  院子闭门锁户,空无一人,鸡鸣狗吠消失了,牛哞消失了,燕子窝消失了,阶前常青的银树消失了,消失的还有篮盆、水车、荷叶缸……石磨落拓黯淡,任凭风吹雨漂,像年迈寂寞的独居老人,安然守在屋阶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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