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拥军
一
“金公诈,银公诈,我屋来个赖皮客。你不走,我冒法,量筒米,得你恰……”“三年一来清官到,三日一来狗上灶。”在物质非常丰富的今天,每每想起儿时的童谣,心里就莫名地阵阵发酸。上面这两句童谣的意思是,希望家里客人不要长留,自己也不要频繁地去亲戚家做客,因为当时每户普通人家都有一本相同的又最难念的经:是穷得实在揭不开锅。
物质贫乏的年代,大凡能吃的东西,便是人世间最接地气的美好。那个年代哪怕惩罚人打人,很多动作都冠以食物的名称,比如打耳光,叫“吃油煎粑子”,用拳头打人,叫“吃团子”(米粉做的团子),大人用竹枝打小孩,叫“吃泥鳅氽蛋”,诸如此类,不计其数。
从分田到户开始,我家和同时代人们就没有童谣所描那样“仓廪虚兮岁月乏”了,不过,我父亲依然常常苦口婆心地告诫我,要把地种好,要珍惜粮食。也许是先祖从千年之前逃兵乱、逃饥荒过来衡阳的原因吧,祖父辈们和父辈们骨子里都对和平年代和粮食充满着感激和敬意。所以,当年很多地方对吃当年新出来的大米,都很讲仪式。这个一年一度特别隆重的仪式,在家乡衡阳就叫“恰新”。
二
“小暑小扮,大暑大扮”,“双抢”时节,天快亮的时候,启明星格外闪亮,东方常露一片鱼肚白。渐渐地,鱼肚白变成淡红色,再转成火红色,不用想了,这一天又是太阳晒晕人的一天。南岳衡山,在红色的朝云下,远远望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山峦与天相接,在朝阳红光的照耀下,仿佛被一层红纱笼罩,显得分外气势磅礴,雄伟魅丽。一轮红日,刚刚从衡山之顶冉冉升起,万丈光芒照到塘坳垅里,而垅里的打稻机响声和谷子击落声早已远远传来,催人兴奋。沉甸甸的稻穗,饱满满的谷粒,丰收的喜悦在父亲挂满汗珠的脸上非常明显。“一日春工十日粮,十日春工半年粮,疏懒人没吃,勤俭粮满仓。”高小文化的父亲常常用《增广贤文》教育我,还说,“勤俭家中宝,只要人舍狠,哪有筷子不上菜?”
“双抢”还没有搞完,塘坳碾米厂就传来了久违的柴油机隆隆的响声。老式皮带轮转动的碾米机碾压着刚刚长成的吸收着天地精华的稻子。大米和糠七三分开, 但在七分的米里,依然还有不少细糠须用风车子再车一次才会干净。而此时碾米的人用手一下一下地在米箩里不停地掏,脸上笑眯眯的,那手感觉是在向胃和心里传递着欢喜,这欢喜啊,就在面前的箩框里,眼看得到,手摸得着。
三
祖母常常调侃小时候的我是“三岁牯牛十八汉”,说我食量大,是“龙口”。我从小就饭量大,此时家里早就断米,青黄不接吃了两个多月杂粮。家里碾来了新米,父亲就急着忙着“恰新”要务,母亲则忙着在恰新之前去还米债。之前我家在左右邻家借了不少米,说到当年借米,不会是脸红和羞于启齿的。我家当时人多,虽然祖母精打细算,还是难免会出现断粮和揭不开锅的时候。那时我们还住在独板桥新铺子屋场,母亲很忙,恰新前,母亲要我提一桶米先去还邻居大娘大姨的米。母亲告诉我,要懂“借牛还马”。意思是当时借一筒米是平筒,还的时候一定要堆筒,要尽量多还一些给人家,表示感激。我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告教。
那天早饭过后,父亲杀了一只打鸣叫得最响亮的公鸡,让母亲喂好猪食后烧开水脱鸡毛,准备拜神用,然后去请远房表叔爷来塘里打鱼。又请了祖母去塘坳街买一两斤猪肉,还请了爱喝酒的祖父去酒铺买几斤烧酒回来。最后安排我去排田菜地里摘辣椒,去塘边土里摘冬瓜,去河边土里摘丝瓜,并要选那些长得最好的摘回来。
为了看打鱼,我快速完成任务,两脚生风,又来到我家承包的鱼塘边。只见表爷爷一网下去,塘里各种鱼纷纷跃出水面,待网拖上岸来,草鱼,鳙鱼,鲢鱼,鲤鱼,鳊鱼,刁子,黄虾公以及很多现在已见不到的鱼类,在网里活蹦乱跳。塘堤岸是一条几个村村民来往的交通要道。那些路过的人里,有赶集买菜卖菜的,有走亲戚或接新媳妇(新媳妇是刚结婚或刚由媒人介绍好未过门的女子,那时候农村的恰新的隆重,不亚于端午节中秋节,现在很多人早已忘记了)回来恰新的,一个个都围拢来,看我家捞鱼的盛况。得知我家杀鸡打鱼准备恰新,个个都用敬佩的眼光不时地看父亲和父亲脸上的笑容。
四
独板桥新铺子老屋场摊屋,坐西向东,朝向衡山。本是老刘家屋场,土改时,祖父携家从两百步远的老祖地湾塘搬下来住。父亲在这里长大,母亲生我时,我的胞衣便埋在独板桥新铺子旧屋的地下。
那时,摊屋神台上虽然有大红腊烛,却是公家春节接灯用的。母亲用自家的两盏煤油灯放在神台上,点亮。父亲搬来家里的马蹄木桌,横木而摆,放在神堂下方。祖母端来猪肉、鸡、鲢鱼三牲,放到桌子上,三张纸钱烧在堂外,三张纸钱烧在堂前。在祖母的嘱咐下,父亲举香在堂外向天鞠躬礼拜后,再回堂作揖,也不知道父亲念叨些什么,随一封小小的衡山炮竹响起,恰新敬神的仪式就结束了。
十一二岁的我,那时一年内除了春节和清明节,便只有这一天才见到放炮竹。一封小小的炮竹燃炮之后,也还是有个别没有响透的。于是,我在地上逐个寻找,也不顾自己家里桌上那些现在很难吃得上的美味,比如那“泥鳅氽蛋”,此时在桌子上热气腾腾;还有自家塘里摸上来的田螺,用之炖冬瓜;丝瓜氽河蚌汤;红辣椒炒麻蝈;芋子蒸花肉……等等等等,那时虽然才刚刚人人吃得饱饭,而童年的我的快乐,那一刻心思已没有在吃上了。
五
现在早已经没有“吃新”祈福仪式了,但我依然记得恰新讲究是:首先要以新米饭敬天地,感恩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再则是祈愿国家强盛天下太平;再其次是敬祖先缅怀先人。恰新桌上是敬尊长辈,按家中长幼顺序从长到幼依次“尝新”,方能开席。往往都是年龄最小的最后动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