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雁城衡阳,人们也津津乐道着一个名人与美食的故事——近代著名思想家王船山晚年隐居湘西草堂,生活清苦,将糯米粉酿入辣椒中,做成一道独特的风味坛子菜。王船山的乡邻纷纷效仿,使这道菜成为广受欢迎的佳肴。因当地人爱把炒熟碾碎的糯米粉叫做麸子,这道菜便顺理成章被称作“麸子辣椒”。船山先生本名王夫之,后人为纪念他,干脆将此菜改成“夫之辣椒”这个更文雅的名字。后流入衡阳城区,误传成了“夫子辣椒”,就连收录进《衡阳地方菜》的菜名也是“夫子辣椒”。久而久之,变成约定俗成,人们反倒忘了它的“真名实姓”。
先前在我印象中,船山先生是个刻板的老学究,严肃的老夫子。自从听到这个传说,老夫子的形象立马鲜活起来,像“吃货”苏东坡一样亲切可爱。还有人大胆推测,认为美味可口的夫子辣椒不光滋养了先生的身体,更滋养了他的心灵,使他变成满腹经纶的思想家和哲学家。
这种想象其实不无道理。湖南人无辣不欢,地处“衡阳盆地”北沿的衡阳县,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温暖湿润,人们身上湿气重,吃辣椒可祛湿气,因而船山先生喜食辣椒也就不足为奇。怕不辣,辣不怕的衡阳县人,骨子里也透着一股子爽辣味,特别有闯劲有韧性,干起事来常常一鸣惊人。王船山、夏明翰、琼瑶、唐浩明……这些贤人志士,莫不带着这股爽辣劲。这或许就是衡阳县群英荟萃,人才辈出的一个因素吧。
辣椒本是家常菜蔬,船山先生却在寻常之中创出了新意。笔者翻阅《湘菜谱》、《饮食文化典故》等多部美食典籍,除船山先生,暂未发现其他人在辣椒里作道场。虽有些以偏概全,但至少可以证明,人们在辣椒肚里玩出的花样不多。
作为船山先生的老乡,至今我仍依稀记得祖母做夫子辣椒的情景——夏日晌午,祖母顶着烈日到菜园择新鲜辣椒。那时,我总觉得祖母有点冒傻气,放着清凉的早晨和消了暑气的傍晚不摘辣椒,单单挑日头能把脸晒得脱皮的时候往菜园里跑。长大后才听母亲说出了门道,原来早上摘的辣椒沾露带珠,比较潮润,不耐藏。而傍晚去摘,辣椒蔫头蔫脑又不水灵,因而正午才是摘辣椒的最佳时刻。
祖母采摘辣椒可谓百里挑一,她眯着老花眼,仔细比了又比,一棵辣椒树只挑得中一两只没长虫眼、肉厚汁多、外形匀称饱满的青椒或红辣椒。挑得那么几十只,洗净,让太阳稍微照一照,再用石碾或石磨将炒熟的糯米碾(磨)成细细的粉末,加入八角粉、盐、味精和少许水,搅拌成稍湿较硬的糯米粉团。祖母边忙活边念叨,说青椒一定要沥干水,不能沾一丁点生水,才可在坛子里久放不坏味。说话的当儿,祖母已将青椒去掉蒂根,用剪刀尖尖沿侧线在中间划开一条缝,长度约模辣椒的四分之三,再一点点填入糯米粉,挨个放进坛子里密封。
如果做夫子辣椒时还能摘到一些鲜嫩的香椿叶,祖母会将香椿擂出汁,将汁液掺到糯米粉中,做出来的夫子辣椒香气更馥郁。每次祖母做夫子辣椒,多半不会掏出辣椒籽,但也会留一小半掏尽籽。大人怕不辣,小孩又怕辣。祖母不厌其烦,为的是一家老少的口味都照顾周全。不过,做完一坛夫子辣椒,祖母的双手会变得红通通火辣辣的,可祖母没有半句抱怨,用清水洗洗手,涂一层牙膏,又忙乎去了。
酿入糯米粉的夫子辣椒不能马上食用,须先放入瓦坛子里,合上坛盖,往坛沿注满水,视气温高低,经过三五天,甚至十天半月的自然发酵,方可取出做菜,或蒸或煎,都别有风味。不过,我最爱吃祖母煎的夫子辣椒。祖母在锅中倒入少许油,将夫子辣椒一个个摆放到烧红的油里,用大火煸至半熟,再改为小火慢慢煎。祖母不放任何调料,辣椒里的糯米粉会有少许自然流出,变成一层酥薄的外皮包裹住辣椒,使得辣椒香脆中微微带点爽口的酸味,而里面的糯米粉煎熟后咸香诱人,比吃大鱼大肉还过瘾。
祖母煎夫子辣椒时,站在灶前,气定神闲,动作舒缓,不徐不急,像一幅娴静的油画。浓浓的辣香混和着醇醇的糯米酥香,从灶屋里弥散开来,隔半个村都能闻到。乡邻们贪婪地吸着鼻子,咽着口水,喃喃自语,啊,好香,哪个又在爆夫子辣椒。
饕餮们总结,川渝好麻辣,黔贵喜香辣,唯有湖南人嗜鲜辣。在我看来,衡阳县人偏爱酸辣——被酸水坛子浸染过的辣。比如辣中微酸的夫子辣椒,是最爽口的下饭菜。些微的酸,厚重的辣,经时间发酵,岁月酝酿,鲜香绵辣,回味无穷。这让人不由想到船山先生,先生抗清失败后,不图名利,隐居乡野,清苦做学问,生前并未闻达于世,但其伟大的思想,深邃朴素,任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弥久愈新,泽被后世。
那时在祖母家,夫子辣椒只有遇到节庆或家中来了客人才会出现在饭桌上。祖母总是算好人头,一人一个,绝没有多余的。吃的时候,个个都很斯文,小口咬下去,慢慢咀嚼,舌尖贪婪品咂那独特的酸辣滋味,任糯米的咸香和辣椒的鲜香缓缓在唇齿间萦绕——光一个夫子辣椒就能咽下一大碗饭。如今吃腻了大鱼大肉,换换口味来几只微酸死辣的夫子辣椒,那可真是对味蕾最好的抚慰。
做夫子辣椒,从采摘辣椒到成为美食,不光要耗费漫长的时间,更需要慢工出细活的耐心。就如夫之做学问,终其一生,耗尽心力,才有那馥郁的芬芳。
■肖玲玲
辣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