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运昭
男人吸烟、戒烟,大多始于偶然。我也多次尝试戒烟,但都失败了。而母亲临终前的一句话,让我下决心把烟戒了。
小时候,我曾看到年长的人做卷烟抽,偷偷地吸过几支,呛死人。那以后,从中学到高中,我一直未碰过烟。
大学毕业快要分配了,我第一次买烟,一个人跑到操场,坐在草地上,一个晚上,一包烟抽个精光。
工作前几年,是否抽过烟,记不太清了。后几年,亲友相见,有人递烟过来,我偶尔抽抽,但也没买过烟。
真正抽烟是近几年的事,自己开始创业,压力、冲突、孤独感、失落感……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开始买烟抽了,先是一星期一包,再是一天一包,后来是一天两包,一支连着一支,根本停不下来。
我感觉,有时候抽烟的确让人思维活泼、神经兴奋,也带来了灵魂的解脱、心灵的慰藉。当然,抽烟对身体的伤害也不少。那一年在深圳,偶遇发小,多年不见,烟自然少不了。聊兴盎然,一包烟抽到半夜,迷迷糊糊入睡。第二天,发小紧急住院挂水,我也出现连续咳嗽症状,什么偏方都用上,却总不见效。于是,我戒烟了。
一个多月后,咳嗽止了,烟瘾又犯了,再抽,而且抽得更凶。看来,我这辈子是离不开烟了。
直至2018年冬天,我放下手头工作,从江苏赶回湖南老家陪伴病危的母亲,这烟才正式地戒了。
母亲八十有三,突发骨疼。起初几天,她每天疼一次,能强忍熬过那一阵子。接下来几天,一天疼两次、三次……后来,完全靠类吗啡药才稍微止痛。
一个月不到,母亲已骨瘦如柴。老人家原以为来医院住几天就能好,谁知道疼得更厉害,越发不可收拾。疼痛过后,她喃喃道:让我回去吧,这辈子死也值了!
老人一生好强,不是要命的痛,绝不会叫苦的。各项检查指标出来了,主治医生建议不要再做深度治疗。我们兄弟商量,还是让老人体面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于是向医生要点止痛药,接母亲回家。
老大、老二在老家做点生意,我毕业后就离开了家乡,十几年前定居江苏南通。老三夫妇在外地做点生意,他们干脆停下生意,回来照顾老人。
这以后的日子里,母亲天天不得安生,刚痛过没几分钟,痛感又来了。先是隐隐痛,老人一声不吭。接下来是一阵阵的痛,老人强忍着,偶尔吭几声,再就是排山倒海的痛,老人像掉进了深井里,半天才有个回声。她的下半身已失去知觉,疼痛全部集中在身躯和上肢,剧痛的时候,手指都不能被碰到,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从她腊黄的额头上掉下来。她的声音很微弱,需要贴到耳边才感觉一丝声息。
这是母亲承受的巨大折磨,我们兄妹呆呆地站在床边,像个木杆一样,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病魔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的身体。
母亲缓过气来,吭了一声,大家心头的石头才稍为落地,继续抽烟玩牌。
这时候,母亲闭目养神,听我们谈天说地,偶尔会接过话茬,说上一两句。
两个姐姐忙完手里的活,会陪老人说说话,家长里短的。比如,谁在村里盖了新房子,谁为人忠厚地道,谁的媳妇强悍欺夫,谁家的孙子上了大学……母亲还会说起她自己的事:年轻时跟着伯伯跑到离家百里地的永州做工;老舅爷爷帮她与能反着手打算盘的父亲做的媒;大哥的头上原来还有一胎,流掉了;生产队里分鱼时,我们家总是拿最后一份;谁从外地回来特地来看她,还塞了两百元钱,这钱要想办法回礼……
话说这天三更半夜,我突然咳起嗽来,喉咙干涩难受,伸手开灯欲去小解,只见母亲正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应是被我的咳嗽吵醒了。
“您还没睡呢?”我小声问。
“已睡过了,刚才疼起一阵子。”母亲答道。
我一骨碌坐起,但见老大老二老三他们正酣睡,被子掉到床下也浑然不知。
“您要喝点什么吗?”我这时才发现母亲额头黄豆大的汗珠正渐渐散去,呼吸稍微均匀。看来,老人家又到阎王面前走了一趟。
两个姐姐这时也醒了,起身给母亲剥桔子。
“老三,你到后屋坛子里去给老弟倒一碗蜂柚茶!”母亲吩咐二姐,“这是我用冰糖就老柚子熬的。隔壁那个张老婆婆,咳得要死,又喘得厉害,到医院花了几百块钱都冇治好,来我这儿坐了一下,我给她倒了碗蜂柚茶,冇两天就不咳了!现在你看,好神气呢!”母亲断断续续,慢慢地把话说完。
二姐照着老人的话做,端来一大碗蜂柚茶,“这是老娘的秘方,吃了就好!”她打趣道。
我一口气喝完这碗止咳茶。东方未白,关灯再睡。这才躺下,又一阵剧烈地咳。抽过烟的人一定知道,这种咳很难受,一是干咳没有痰,搜肠刮肚也带不出什么东西。二是根本停不下来,要么不咳,咳起来就没完没了。
怕影响他们的休息,我只好借助转身,仰头或控制节奏,来压低或憋住咳声。一切徒劳。从这一夜起,我还是没日没夜地咳个不停。
每次听我的咳嗽声,母亲总要提醒姐姐去倒一碗蜂柚茶给我。三五天后,坛子里的蜂柚茶喝光了。
烟是不能再抽了,我的咳嗽也不会一下子好起来,但递药倒水像是一个例行的公事。姐姐每次听到我的咳声,都会给递来止咳糖浆。
我咳嗽的时候,母亲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不说话。我想,此刻她正在怀疑,自己亲手熬制的止咳茶竟然也没有效果。
接下来的几天,我连续地咳嗽,没完没了。母亲连续地与疼痛作艰苦斗争,她在挣扎着。
母亲弥留的前夜,我稍安入睡,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晓春崽,把烟戒了吧,抽烟对你身体冇得好处!”母亲的声音很虚弱。
我竖着耳朵听娘说话,随口敷衍了一句:“要得,娘,明天我就把烟戒了!”
我屏住气,等待床那一侧的回话。母亲没有吱声,她在忍着疼。
第二天早上,母亲的话语比平常多一些,她让姐姐帮她翻身、抹身、洗脸,接下来吃了点米饭,喝了点瘦肉汤,然后闭目养神。
太阳照进屋内,映着母亲的床头。她的气色似乎比昨天好一些,她平静、慈祥地看着我与姐夫在门口方桌上玩字牌。
我们一手牌刚打一轮,母亲突然喊一句:“崽,快点给我拿个桔子吃,我要走了!”
我放下牌,手忙脚乱地剥下一瓣桔子。母亲张着嘴含着,双目紧闭,一阵剧烈的喘气声,和着痰液的吞吐声,她痛苦地挣扎着。
老人要走了,我们四个子女呆立在她的床前,想不出一个让她平静的办法,只有静静地看着她脸部出现的各种痛苦表情。
又是一阵咕噜声。我们束手无策,一切都无济于事,母亲在儿女们的呼唤声中走了。
母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我的情绪非常低落,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烟自然也不会再碰了。
柜子里的那些烟放着好几年了,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我都把会它拿出来,摆在贡桌上,上一炷香,作一个揖。母亲,您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