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奇
凌晨四点,在赶回家的高铁上,天空飘着入冬第一场冷雨。
我有些愕然,到了,才发现车站竟还没开门,不应该是全天二十四小时敞开门的么?进去自助取票,幸得旁边小伙热心帮手。嗨,其实不必取,凭身份证可一路畅通,方便得跟坐地铁一样。上车坐定,啃几片面包,权当早餐。六点,睡意在列车的启动中袭来。
“郴州西到了。”列车员的声音很遥远地将我唤醒,我似乎又没真睡着。哦,哦,这不是我该下车的地方,我属于下一站。突然间,猛地跳出一个念头:我究竟属于哪里,又属于谁呢?睡意顿时被吓跑了,我眼睁睁地想着这次要去送别的小学老师。
头脑里翻腾起来。多年前,老师那时在乡中心小学任教,第一次见面,是我小学三年级时代表村小去那里参加立定跳远比赛。那天,现场围了一大圈人,大概我像兔子似的一蹦,引起了旁观者“哇”的一声惊叹,他也注意到了,笑吟吟地看着我,而我害羞极了,一闪就躲进了人堆里。后来,我到他手下读书,他教语文兼班主任,很多次,见到他坐在菊黄色的藤椅里,在门口女贞树花坛的金色阳光下,一边守着教室里自习的学生,一边批改作业。他到我家家访,当晚跟父亲喝酒,喝得脑门油光锃亮,脸红脖子红,还“大舌头”。有一天,他扔给我一块三角板、一把直尺、一盒彩色粉笔,叫我跟蒋姓同学出黑板报,我学会了自己找资料、编辑、排版,写好粉笔字。每期期末,我从他手里接过黄澄澄的三好学生奖状,欢天喜地带回家,一张挨着一张贴满家里的衣柜门,那成了贫寒之家最亮眼的炫耀。老师逮到我偷偷下水库游泳,暴跳如雷,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拎我出来,罚站思过,还通风报信为我惹来父亲一顿饱揍。我去送交全班作业本,正好听到他向县中学招生老师说着让我脸红的好话。当我大学毕业时去看他,两人对坐,一人喝光一大瓶米酒……回忆起来,老师很多音容笑貌的画面快速闪过脑海,仿佛此刻他从岁月深处徐徐走来,就站在眼前,影像就浮现在黑魆魆的车窗之上,随着疾驰的车声在不断向后刷屏。呜呼!人生易逝,人生皆缘,也许人人都生自缘分,也属于缘分,只是缘深或缘浅,我确信老师与我是有深缘的人。缘分是什么?我的理解是一种关系,一种牵挂。
这么多年以来,回乡的路不知不觉间由一条喜庆的欢聚之路悄然变成了送别之路。而每一次诀别,好像人生许多曾经青春纵横的藤蔓就萎谢了一枝,如人泛舟河上,一件件记忆的重物依次剥落,沉入幽深的水底去了,而船仍在前行,归途似乎越变越短,渐生一种催人老的急迫。死是什么呢?是我幼时见到的外婆缓缓顺着绳索下沉到丧井的棺木么,是我小时候见到的老外婆穿上寿衣后干瘪的嘴里塞着的一口茶叶么,是我几年前见到的爷爷插管的氧气瓶再也冒不出串串气泡么,是我接到奶奶最后一通电话回去时已看不见她么?有像睡过去的,有像挣扎着去的,有像挣脱了去的,他们的躯体在皱缩,声音在消失,脸容在凝固,灵魂在飘散,颜色灰沉沉的,总感觉有一种东西像铅一样在下坠,不知道要落向何处。死有恐惧么,有遗憾和悔恨么?我们都是芸芸众生而已,无力把控和抗拒命运的归一,那就坦然接受吧,生命终究是一个求和解求妥协的结局。我总是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渔夫和魔鬼的故事》,那个化作一股青烟从渔夫瓶中飘出来的魔鬼,又化作一缕青烟缩了回去,是不是像极了人这一生的来来去去?
我们对世界知之甚少,甚少。记得小时候,家里一直用煤油灯,第一次装上电灯,奶奶眯着眼,稀奇万分地盯着看,赞叹道:“怎么两根线一搭就能发出亮光?这发明的人真是了不得,省得以后打煤油了。”小姑说:“你就不懂了,这叫正极搭负极,火线是正极,零线是负极,火线的正电子碰到零线的负电子就会发光。”奶奶似解非解,撇着嘴说:“啥店子,怎么看不见摸不着的?敢情火线里藏着一堆男孩子,零线里藏着一堆女孩子,碰上了就吵架,吵完又拉手。”就是,就是,这个解释让我们都拍手叫好,所以我总想像着火线里住着一群红脸躁动的男孩,零线里住着一群穿蓝衣服的女孩,两边都排着队列,推推挤挤,源源不断地往外冲,像两股激烈的水流汇在一起,形成一个热闹的大联欢大场面。是啊,多少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们却真实存在,只是我们未知罢了。假如人的灵魂化作青烟一缕,那仍是有形的,倘若化作无形,我们又去哪里寻找和求证呢?其实,所谓的告别并不存在,人死如灯灭,逝者如斯乎!告别只是生者的喃喃自语,而逝者有何感知呢?或许有感知,但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知,又有谁能证明?
车很快,快到好像从过去穿透至未来,只需要两个小时。
天似乎渐渐亮了,车窗外的景物依稀变得分明,泛起一层晨色,远处村庄的房屋和近处掠过的树木杂草,都湿漉漉的,呈现一抹秋冬的冷寂。列车丝滑前行,发出“嘶嘶”破风的声音,“呼”的一声又冲进一条黑暗的隧道,其实只是那么一瞬间,但那黑暗如此阴沉、突兀和鲜明,仿佛又所历很久,完全遮住了此前晨光带来的光明。
走得太急,我忘记带伞,打车去到告别地点,下车后,入口处一片荒凉,竟无处可避,雨淋湿了一身。我明白,前面的路上,会碰到许多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亦如我来时的路,而我此刻心里只想念着一位亲人似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