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冬梅
今年闰了一个月,刚进入农历十月,就寒潮来袭,羽绒服上身。
母亲在电话里说,周末没事的话,回家来种油菜。这个我倒是喜欢,农历五月时,母亲要我回去帮她秧红薯。红薯比油菜容易秧,苗都不需要,长长的红薯藤一节一节地剪断,每一节上留一两片叶子即可,再一节一节地插秧到土里。雨天秧最好,水都不用浇。若是晴天,秧完后得挑水过根。秧红薯在端午前后,先是有端午水,接下来差不多到了南方的梅雨季节,红薯秧下去后,主人几乎再不会去土里打照面。
前段时间回家,母亲说要去挖红薯,倒把我吓了一跳,秧下去多久了?土里就有红薯长出来了?母亲笑着说:“我们挖得还算晚,别人家早就挖了。”是呀,我突然想起,早两天回老家,姑姑就给了我两把新洗出来的红薯粉条。想想当时和母亲一起种红薯,觉得还是早不久的事。时间真是如流水,人越上了年纪,时间流得就越快越悄无声息。红薯倒不在意时间是不是如流水,它们不轻怠每一分每一秒,在短短的一生里,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算是度日如年吧。我倒愿意红薯的一生是度日如年,一日一年,欢喜自在。
想到屋角堆着如小山般的红薯,我对秧油菜更加充满信心。秧红薯秧油菜总比养花种草容易,花草热了要端进屋,冷了也要端进屋,冬天还要换盆剪枝,娇贵着。最后呢,任主人怎么殷勤,给几朵花算是报答,哪像红薯油菜,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油菜最难的是育苗,育苗的时候正是“秋老虎”当道,要天天浇水,旱得厉害,早晚各浇一次。油菜种子多种在河边,也有种在山坡上的。河里的磴子是就地挖出来的,上到河岸的坡极陡,一担两担还可以,挑多了,磴子和水和泥,又湿又滑,每上一磴,都要用脚指头抠进泥土,稳了才能抬脚上第二磴,时常有抠不住的时候,便和人和水桶摔得仰面朝天。再痛也不能哭,爬起来,找回滚远了的水桶和扁担,继续去河里舀水,油菜种子还在土里等着。
油菜只要有了苗,也同红薯一样见土就长,但是也与红薯不同。红薯是经过一个夏季的淬炼方修成正果,油菜相反,油菜要经过一个寒冬的磨砺才修成正果。“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赞美梅的诗用在油菜的身上一点都不逊色。从风雪里隐忍过来的不仅有梅花,还有漫山遍野、开满枝头的油菜花。
世界上最诚实的属土地,只要是种子,它从不比较对待,夏天里来,它就让夏天里生长,冬天里来,它就让冬天里生长。山花烂漫,硕果累累,或者荆棘密布,土地都一视同仁,普度众生。
不巧,周末降温降雨,我没有回去。晚上,母亲在电话里说:“我今天和你爸爸两个人冒雨秧油菜,全身都湿透了。”就不能等雨停了去秧吗,非得冒着雨?小心淋出病来。父亲有“三高”和心脏病,老年人的慢性病几乎一样不缺,蹲不得,种油菜得靠母亲一人。母亲患有腰椎病,蹲久了起身都难。
“你舅妈给的两挑油菜秧子,你爸爸舍不得,硬是要秧完才肯回。他怕我一个人秧不动,就在旁边帮我打窾子,我一锄一蔸,秧下去就算数了。”母亲倒是有些洋洋自得,七十多岁还这么能耐。
按人生百年来算,七十多岁是年轻还是年老呢,就不能歇歇,安养天年吗?
母亲不理解我的“歇歇”,她认为土地就空在眼前,若不插上几根秧苗,那是罪过。想以前,哪有这么好的垄里田给人秧油菜,都得到山上去开荒。
况且,种了油菜,她的孩子都不用到市场上去买油,市场上那些油,哪有自己家种的油好!母亲理由充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降下来,“我也不是说想要长命百岁年年能秧油菜,只是以后,我走了,你们哪里还吃得到自己家里种的油?”
我的心猛地一抽,原来,母亲不顾老弱的身体,宁愿冒着风雨也要在地里秧油菜,为的竟是自己的孩子能吃上自己家里“种”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