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晋

　　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正月二十九日，徐霞客辞别南岳衡山，从岳北马迹路经界牌，转道往衡州府（今衡阳市区）。这110余里路途，足足走了两天。

　　傍晚时分，徐霞客一脚迈进衡州府城北门外的绿竹庵，红墙绿瓦隔开世俗喧嚣，偶有几声钟磬余音袅袅，四周显得格外安静。他长长舒口气，解下斗笠蓑衣，甩掉密密雨水，嘴里嘟哝着：“这鬼天气！”怨只怨这一路走来天老爷极不赏脸，阴雨如织，愈下愈大。他如实记录行走风雨的疲惫与狼狈：“早起，雨如注，乃踯躅泥土中……滑泞几不留足，而衣絮沾透，亦疲而不觉其寒。” 

　　衡阳用湘南风雨仪式迎接徐霞客，接着又用不一般风雨为他洗礼。正是一场带着刀光剑影的腥风血雨“洗礼”，徐霞客自己都没料到，原定衡州城府采风10天会变成借住39天。观其一生游历生涯，逗留地时间之长仅次于在桂林。

　　起初十天，衡阳风情风物撩得徐霞客目不暇接，游城外河边街市，逛城中店铺；上回雁峰，登来雁塔；爬石鼓山，进石鼓书院；赏花闻香花药山、桃花源、桂花园……一切都那么祥和惬意，顺心顺意。

　　二月初十日，徐霞客携静闻和尚（旅伴）、顾行（家仆）一行乘船离衡往永州。次日晚，客船停泊衡南“新塘站”。清风起处，多日阴霾一扫而净，明月懒懒散散泻出清辉，山水笼罩在透明轻纱中，如梦似幻。

　　但，谁也没想到，一场劫难悄然迫近。深夜，岸上埋伏一伙虎视眈眈的盗贼，用男孩哭泣求助以诱骗船上人。静闻一片菩萨心肠，坚持下船察看。盗贼乘机沿静闻下船的跳板扑上去，挥刀舞剑一顿乱砍乱戳。船客们在狭窄船舱躲无躲处，逃无逃处。为保命，情急中，徐霞客掀开船篷赤身裸体跳入冰冷湘江，初春的江水可是近零度啊！不幸中万幸，徐霞客居然毫发无损免一死劫，只是随身行李损失殆尽，最要命的是赖以生存的盘缠被洗劫一空！

　　前方渺茫，寸步难行。不得已，徐霞客只能悻悻掉头，打道返衡州府筹措路费。虽说在老家他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弟子，可异地他乡没人认账，加之眼前一副落魄样貌，借钱谈何容易。也许天无绝人之路，他在衡州府东奔西跑作揖化缘，诚心感化了古道热心在衡行商坐贾的老乡，承诺找门路筹借钱款。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又是十余天，路费迟迟没有着落。徐霞客按捺不住，独自乘船直往永州。他溯湘水达永州，逆潇水奔道州，再经郴州顺耒水返回衡州。一个随意转身，他便在湘南画了个圈，四十余天把楚地“一江两水”考察一番，算是衡阳劫后大大的意外收获。

　　回衡阳后只有等待，耐心等待老乡筹钱。不甘寂寞的他，再次游走衡州府城，赏花草，品素菜，祭拜遇匪劫同船难友，再问道湘江之上水府殿……

　　如今，只要打开《徐霞客日记》品读“楚游记”，他对衡阳热烈滚烫之情便会扑面而来。如果说他笔端勾勒南岳衡山是大开大合，全景式铺张，那么描绘衡州府却是近情近景，细致细腻，呈现一幅明末衡阳“清明上河图”。

　　他几笔下去，描出俯瞰衡州府之城廓：湘、蒸、耒三水夹一城，“其城甚狭，盖南舒而北削云”，清晰展现衡州府城南面舒展，北面削尖的城貌。记录下了偌大衡州城府共开7座城门：城东临湘江四道门，“余北西南三面鼎峙”各开一门。潇湘、柴埠、铁楼、望湖、安西、回雁、瞻岳为七大城门名称，距今虽遥远陌生，但念叨着仍亲切有味。岁月留下的痕迹就是记忆，就是历史，就是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褪色的真善美。

　　徐霞客目光一转，只见低矮、破旧的城墙触目惊心，东城河街一带房子靠城墙架柱子，盗贼“可攀而入”。雨季街道异常泥泞，“乃北下街衢，淖泥没胫……”说白了，当时街道泥淖污水泛滥，淹没行人小腿！心想，那时人们穿布鞋、草鞋，大冷天怎么上街？是否打赤脚闲逛或买卖？若说的果真属实，不失为衡阳古时一大怪状！

　　徐霞客捕捉衡州府景物精准独到，听觉视觉、动态静态、小景全景，杂然相糅。回雁峰的烟雨蒸腾如雾，湘江朦胧似带，时隐时现，飘飘欲仙。来雁塔、珠晖塔，遥相呼应，雄峙湘江两岸。寺庙道观历历在目，“绿竹庵在衡北门外华严、松萝诸庵之间。八庵连络，俱幽静明洁，呗诵之声相闻”；“有宫翼染于湘江之上，乃水府殿也”；其他10余处寺、庵、观香火皆旺盛，或在演剧，或在讲法，或在慈善救济，或有信众问道解签，可惜时至今日大多寺观已了无踪迹。

　　当然，最神采飞扬的是石鼓书院：近处万家烟火集市，眼底湘江、蒸水、耒水三水奔腾而来，白帆点点；“远而岳云岭树，披映层叠”。徐霞客观石鼓书院之余感慨万千，有意与江西白鹭书院两相比较：“虽书院之宏伟，不及吉安白鹭大观，地则名贤乐育之区，而兼滕王、黄鹤之胜……非白鹭之所得侔矣。”一个“名贤乐育之区”，一句“兼滕王、黄鹤之胜”，把石鼓书院深厚文化底蕴和优美景色捧得极高。

　　客居衡州府的日子缓缓而过。春天虽阴雨连绵，但给点阳光灿烂无比，不尽芳菲安抚着徐霞客那颗狂躁不已的心。他行走十里春光，移步换景，天母庵的乔松竹树“前池浸绿；仰色垂痕”，桂花园的丹桂“皆耸干参天，接荫蔽日”，还有宝珠茶“花大如盘，殷红密瓣，万朵浮团翠之上”；桃花冲的“桃花竹色，相为映带” ……无不让他为之倾倒。 

　　同样，衡州府街头巷尾的市井勾栏，徐霞客也饶有兴趣，一同商贾贩卒行走于市，看官府捉拿盗贼，观市民百姓祭祀神农、黄帝，入寺庙吃斋饭品蕨菜……

　　终于，西行盘缠有了着落，徐霞客眉头舒展了，露出久违的笑容，该和衡州府挥手作别了。

　　衡阳的初夏是孩子脸，云团翻卷着，雨淅淅沥沥不停。四月二十日，徐霞客穿过柴埠门上了码头，一眼望去，看到“阴雨霏霏，江涨浑浊，湘流又作一观”。站在船头，他凝视着烟雨中的衡州，心中翻腾的是爱还是怨？应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其实这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徐霞客在这里重生，从此无惧山河烟雨，无惧岁月波涛。

　　西行的船远去了，徐霞客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读着他的游记，徐霞客形象倏忽间站在眼前。想起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徐霞客在衡阳刀光剑影间的历险，可谓对孟子这句话做了绝佳注脚！

　　是的，徐霞客衡阳磨难背后，我看到一个能伸能屈的大丈夫！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子汉！湘江遭遇抢劫钱财一空，寸步难行，朋友劝他：危险，止步吧，不要再云游探险了！要不返乡回家集资再来！他毫不犹豫回答：“不欲变余去志！”

　　为了在衡阳借到钱，他抛弃富家公子身份，低下身段。在记略向老乡金祥甫借钱的日记里，也许能看清他当时困境和囧相：“十四、十五日俱在金寓。”“十七、十八日俱在金寓。”“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俱在金寓候银，不出。”这短短文字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忍耐和毅力啊！身处逆境能忍辱负重，忍得别人忍不了的辱，负得别人负不起的重。纵有千难万险，绝不半途废弃初心，必定完成平生大志！

　　也许，徐霞客没有想到，他留给后人的财富除了那本游记，还有特立独行、坚韧不拔、忍辱负重、摒弃浮躁和功利的品德，同样为世人称颂！

　　因为衡州之行，徐霞客经历了常人未经历的痛苦磨难，人生更加成熟。以后在西南山山水水探索中，有几次经历生死关口，都以破釜沉舟的胆力闯过。就像德国哲学家尼采说过一句非常霸气的话：杀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加强大。

　　因为徐霞客，衡阳更让世人瞩目。我们在徐霞客日记的衡州篇章中，不只看文字，看山水，也好好拜见了一位百折不挠、踔厉奋发的乱世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