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悠

　　我曾经住在山中，教书七年之久。那里四面环山，层层叠叠的梯田，从山脚一直蜿蜒攀爬到山坡之上，我每每都为梯田那灿亮又迂回的四季惊叹得忘乎所以。

　　梯田的春天，时常下雨，一阶又一阶的梯田上，冬的枯草里长出嫩绿的新草，有点凌乱，又有种秩序的井然。在春雨的滋润下，新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住梯田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时，梯田的田埂总是粘稠、软塌，走在上面，寂静又湿润，需要小心翼翼，仿佛我们的身子也要跟着梯田的形状一起扭动，才不会滑倒。不过，我还是喜欢在下班后独自撑着一把伞去梯田当中走一走，那里雾气很重，有时似玉带缠腰。仿佛那一刻，梯田和我一起消失不见了。但我知道，梯田的安静、迷蒙，却积蓄着春的强大能量。

　　谷雨前，山里人家开始播种育苗，谷雨时便开始插秧。这时，山中雨量最为充沛，高高低低的梯田中，站满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躬背插秧的人们。有时，他们边插秧边谈笑，聊到忘情处，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水田中。想来，这种播种的喜悦，大概藏也藏不住。

　　当一丘一丘的梯田上插满了绿油油又整齐的秧苗，人们的心终于踏实了。大伙转身往回走，梯田接过使命，为人们守护秧苗的成长。那种守护，和梯田自身一阶一阶向上攀爬的精神一样，坚韧又动人。

　　到了夏天，梯田里的禾苗在迅速生长，悄悄发光，它们的稻叶变宽变长，颜色变深。每个清晨，晶莹的露珠在一层层的梯田上顽皮游走，滋润着挺拔的禾苗。在朝阳照耀下，禾苗上滴滴露珠影映出天地的神采。

　　夏天的梯田，禾苗不断拔节，四下皆是青绿，而那饱满的绿，总让人忘却很多烦心事。大概一切可以放下，也可以拿起，绿意的豁达，可以容纳一切的无能为力。

　　傍晚时，夏风阵阵，梯田上稻浪滚滚，一层接着一层翻动，很有节奏，又如音乐般发出声响。这时，梯田里的稻子也有了情欲，慢慢开始交配，稻穗从叶片间抽出，讲着天真烂漫的情话。空气里也都是暧昧，人走在梯田间，闻到了稻子淡淡的甜腻，听到了稻穗和叶片的窸窣之声。

　　至此，禾苗真正演变成稻穗，一层层，一棵棵，一串串，一粒粒，成长得那样从容。

　　秋天，稻谷成熟了。梯田上，从下到上，从上至下，从左到右，金黄一片铺展开去，包围了整个小山村，非常壮观和热烈。此时，那盘旋的梯田特别打眼，姿态婀娜，色彩缤纷，体型不规整，但又圆润非常，一眼望去，真是风流极了。我站在当中，如痴如醉，仿佛拥有了整座江山。

　　这时，山中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稻谷的香甜，让人喜悦不已。田埂也干燥起来，走上去富有弹性，让人很想蹦跶一下。想来，那泥巴一定能把我们弹跳得很高。

　　稻子丰收时，山里人家不用打谷机的，因为山太高，梯田又窄，抬不上。人们每年用稻桶丰收稻子。人们把割好的稻子，通过自己的臂力，往稻桶里一摔，稻谷打在桶壁上，受到挤压，全落进桶里。再拿出来时，只剩光光的稻秆了。

　　每当这时，我站在教室里上课，都能听到远近的梯田间有轻重不一的摔谷声，那声音随意又厚重，展现着农耕时代的文化风采。

　　山中的梯田，插秧时，喧哗一片。生长时，寂静无声。丰收时，又是热闹一片。像极了人生之事，繁华与平淡流转，我们在这种齿轮中得到欢愉。

　　收完稻子后，四面梯田送来的依旧是满满的稻谷香，它的香甜能包裹住整个秋天。只是，此时梯田里的热闹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光秃秃一片，寂寥极了。梯田里，只剩下整齐短窄的稻梗。这时，人们会烧田，熊熊大火燃尽之后，梯田上留下的燃烧痕迹，像极了颜真卿的字，狂放、洒脱又力透纸背。

　　冬天，梯田是孤独又沧桑的，没有绿意，像被静止，如雕塑一般，但内在丰盈，韧性十足。一层层梯田间，长满了冬芒，那朦胧灰白的芒草，整个冬天随冷风飞舞。它们摇曳的枝干、飞扬的芒絮，在梯田的纵横之间，有种颓废之美，更有种广博，像是盛满了冬天要说出的全部语言，纷繁、冷冽又持重，向着一片虚空。

　　这是冬的深沉，也是梯田的等待，等待又一年新的开始。

　　也记得，那年冬天，我背着帆布袋，戴着英伦帽，独自走在一片枯黄的梯田间，阳光洒满我的全身，不知名的小野花开了一路，冬芒草静定又深情。苍茫的梯田在我身后，慢慢后退，为我支撑起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温暖。那刻，我心存激越。

　　这梯田的四季，就是如此陪伴山中的我成长、生活。我们彼此相依，彼此相守，彼此见证，已是人生的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