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那天中午异常闷热,我匆匆扒几口饭,带上鱼竿溜出后门,与邻居何劲一起沿田埂地垄飞跑起来。
白水塘不是塘,是一座中型水库,建于1950年代,距我家约五公里。我们速度快,到大坝底下时采用迂回战术,抄小路从左侧攀爬山坡,穿过个把人深的灌木抵近水边。那儿有沙洲,形若卵石,连接陆地和水库,不啻天然钓鱼台。蓝天白云,湖光山色,峰峦叠影,风光甚好。我架势放竿,不时有鱼咬饵,好不兴奋。
何劲暂无收获,急得额角冒汗。一会儿,浮子抖动,何劲提竿,一条大鱼上钩了。我上前帮忙,他的钓竿弯成了弓,水面划出一道弧线。
“哪来的野小子,白水塘我包了,你们不知道吗?这里不准钓鱼!”一声暴喝从天而降,何劲吓得慌了手脚,用力扳竿,鱼逃脱,钩子反弹“咬”住我手背。
“快走!”何劲猫腰就跑,也不顾我手背划破皮,出了血。我忍痛跟他原路逃窜,一上岸就被一堵“墙”给挡住了!
“兔崽子,白水塘如今姓吴,不姓公,谁也莫想胡作非为!”
何劲勾头不吭声,脑袋藏进了裤裆。我偷窥那堵“墙”——他叫吴途,个子高,头发浓密,圆脸大鼻子,两眼鼓得厉害,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赶紧收回目光。
“我认得,你小子是长胜的满崽,怎么不上学,跑出来偷……钓鱼了?”吴途的语气有所缓和。
长胜是我父亲,与吴途是初中同学。父亲说,吴途调皮捣蛋,有点耍小聪明。秋天,学校搞勤工俭学,师生涌进山中捡油茶籽。大家满山翻找,热情高涨,只有吴途躲山岩后打呼噜,下午过秤,却数他油茶籽最多!难道他会变戏法?后来才晓得,他的油茶籽是趁村部无人,溜进去“顺”来的。吴途初中肄业后扛锄挥锹,成为家中主劳。他家建在半山腰,门前可览白水塘全貌。吴家人沾了水库的光,不论新鲜或腌熏,餐餐有鱼虾,谈吐带腥味,靠水吃水嘛。吴途更嫌垂纶麻烦,背地里荡“划子”撒网,反正白水塘姓公,即便被人发现也无所谓。随着时代进步,白水塘发包,恰逢吴途打工归来,他就包下它搞水产养殖。
“下不为例啊,快滚!”吴途嘟嘟囔囔,口吐唾沫。
我扯了扯何劲衣角,两人撒丫子打飞脚,钓具也不要了。
白水塘姓吴那些年,农历年底的“捕鱼大会”全村瞩目,我和何劲挤在人群中观摩捕鱼,场面十分壮观。十多条汉子拽绳、收网、赶鱼,声若洪钟,伴随着围观者的喧哗,白花花的鱼群跃出水面,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直至傍晚,满载大鱼的车辆陆续驶离,吴途腆着肥肚数钞票,两眼眯成了缝儿。许是念及与我父亲的同学友情吧,吴途只要看见我,就会挑一条草鱼让我带回家。我龇牙咧嘴笑,何劲却不高兴了,吴途就给他一尾鱼弄子,气得他抹眼泪。
我到县城读高中,有一次回家遇到吴途,他腰身水桶粗,发往上梳,油光可鉴。他没认出我。白水塘是聚宝盆,不光产鱼,也长财富、别墅和小车。吴途发家致富了,嫁女儿,迎媳妇,抱孙子,羡煞旁人。
我参加工作后,因父母住姐家,就很少回村了。有一年酷暑,何劲来长沙,我们喝酒聊天,相聚甚欢。
“你多年不回去,可别忘了家乡哦。”“怎么会呢?我好想跟你到白水塘看看,扎几个猛子,游个痛快。”“别!别!猛子就算了,恐怕你冇下水,就会被熏死。”何劲见我一脸迷惑,不由得喟然长叹:“还不是吴途,不,吴总……唉!”
早听说吴途当了老板,在白水塘上游成立一家环保牧业有限公司,生产规模宏大,人称“企业家”。
“打着环保的幌子,养的是‘二师兄’。这个吴途啊,腰包鼓了,思想膨胀,被人忽悠置地办养猪场,加之水库对外承包投粪撒肥,严重影响周边生态环境和群众生活……你晓得,白水塘灌溉着十多个村的稻田,还是全镇居民的饮用水源……”何劲不停地唏嘘嗟叹。
我好愤懑,酒杯往桌上一砸,“这,这……害人不浅啊!”
不久传来消息,牧业公司被关停,生猪悉数转场,合伙人去向不明,有关部门责令吴途修复生态,限期整改。吴途变得一无所有了。
几年后的春天,我应邀参加全省旅游发展大会,趁空回村一趟。何劲开车到高速出口接我,他流转几个村的田地,成了一名“农场主”。车入村道,不时有小车进出,两旁屋舍整齐,白墙飞檐,俨然如画。
到了白水塘大坝,放眼远眺,库岸游廊曲折,亭台楼阁隐约可见。一些游客在林间散步,白鹭飞掠湖面,游船倒映云影,平铺百里春光。“何劲,白水塘太美了,真是‘百般景物堪图画’啊!”我激动得诗兴大发。
何劲抿嘴笑了。不远处,有一位老人在给游人当导游,不时指指点点。“他是吴途啊。”何劲说。
吴途?我睁大眼睛细瞧,果然是他。他肚子瘪了,脸面瘦削,满头白发,精神甚好。
“经过系统治理,绿水青山回来了,稻米更香了,村里借乡村振兴的东风,要把白水塘打造成全省文旅基地,吸引游客来休闲、观光……吴途自告奋勇当解说员,闲时清洁库岸,守护这一面湖水。”何劲边说边看我,“早些年这里又黑又臭,也不知是谁举报的?”
四目相对一瞬,我们谁也不说话,满眼是风光无限的白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