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早些年,小区院子改造,铺设了鹅卵石步道,方便赤脚步行,足底按摩健身。步道建成,院子几个年轻堂客图新鲜,脱掉高跟鞋或运动鞋,赤脚走上步道。或是久违赤脚,或是从未打过赤脚,开步即如履荆棘,颤颤巍巍,痛得哎哎哟哟叫个不停。
有位老者,应是随子女进城的,佝偻着身子,坐在步道旁的休闲木椅上。见着女人们憨态可掬的样子,笑着自言自语:“咯些堂客,呷嗒冇得事,打赤脚走路,怕踩死蚂蚁子样。先前我们乡里人,打赤脚挑百多斤担子,走起是咯飞!”
我正路过,便在一旁接言:“时代不同了,冇打过赤脚走路,肯定会喊痛。”老者和善地盯着我,问:“你肯定是当国家干部咯,怕冇打过赤脚罢?”
我会心一笑,不无自豪地说:“从小打到大,上大学还在打赤脚帮屋里搞‘双抢’!”老者信服,说:“你现在打赤脚走,会比咯些青年人稳当些。”
我未当场验证,后来偷偷试过,开始脚底生疼,久了稍许好些,自感今非昔比,步态与年轻堂客们差不多。
那时,为便利劳作,农民一年四季赤脚时间长,“打赤脚的”遂成农民伯伯的代名词。
春耕春插时,春寒料峭,赤脚清冷,也极少有人穿套鞋做农活。春雨不断,田塍湿滑,挑肥料秧苗下田,赤脚抓地似比穿套鞋更有把握。脚掌来回叠加,田塍如一厢烂熟的稀泥,新旧脚印密密麻麻。天晴路干,赤脚走在田塍上,似踩踏砾石,磕得脚掌又痒又痛。
雨天披蓑戴笠,抢栽蔬菜、红薯、豆类、秫米。为了避雨避寒,穿着套鞋下地。时进时退,泥巴粘高鞋底,反复刮削不尽,套鞋如铁鞋般沉重。套鞋碍事,脱放一旁,赤脚上阵,轻松利落。
盛夏“双抢”时节,天气燥热,鞋子便是累赘。清早赤脚出门,摸黑赤脚归屋,直至洗澡歇凉,才随意踏双拖鞋、布鞋。讲究些的人,为减缓路石磕脚,穿解放鞋或凉拖鞋下地。散工荷锄回屋场,有些劳累,觉得鞋子碍脚,提鞋赤脚走,反倒轻快许多。
身强体壮的汉子,专司从一两里外的田垄挑谷到晒谷坪,一日二十多担,甚为辛苦。起初穿解放鞋,挑上几个来回,感觉鞋子似是负累,又闷热“烧脚”,索性脱下。赤脚挑谷上山,脚杆脚背青筋暴胀,脚趾抓得沙地咯咯直响。
秋收割晚稻,阳光和煦,又无雨水侵扰,相比泡在泥水田里,下田倒是一种赤脚上岸的解脱。干爽的稻茬摩挲脚底,侧旁有细嫩的草籽叶撩拨,似蚂蚁轻挠般舒爽。晚稻入仓,挖旱田旱土种播种冬菜、油菜、麦子、雪豆、蚕豆。高天薄云下,赤脚踩着半干半湿的厚实土地,仿佛可以忘却弓腰挥锄的疲劳。男人们赤脚随性盘坐地上,卷起一支旱烟,缕缕轻烟带来丝丝惬意。
冬季沤沟氹积肥不得停歇,队上安排年轻人挑猪粪牛粪、沟淤草皮,填入草籽氹、星子氹。星子氹在水田中间,担子挑到田塍上,需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跨进冰冷的白田里。刺骨的痛,催赶着年轻人,快速一步一顿走向星子氹。上田岸略略洗脚,穿上鞋子,找回一丝温暖。定期翻挖星子氹、草籽氹,冷水似一丛针尖,扎得心头阵阵紧缩。上岸后,腿脚冻得通红,麻木得有些迈不开步子。
年底天寒地冻,干塘起底,洗塘泥肥田。全队没有一条雨裤,男人们赤脚下塘捞鱼,女人们赤脚在岸边捡拾螺蛳蚌壳。手冻僵了,鼻涕直流,哈口热气,回回阳气。脚冻木了,在岸坡燃起一堆稻草,转着身子烤暖,又返回冰窟似的泥潭里。女人们回家做饭去了,男人们收工上岸,一路紫红的赤脚,朝着屋场咚咚顿响。瓮坛舀半木桶热水,泡醒赤脚。穿长筒纱袜,趿进布鞋,点上一支旱烟,周身迅即升起一股暖流。
那时农家都清贫,多穿几无成本的手工布鞋。布鞋不耐水,胶鞋套鞋未普及,冷雨天出门,不便穿布鞋。屋场里有老者,留存着一双牛皮木屐子,木底牛皮帮子,无鞋跟,两寸高木马样鞋底。雨天,老者偶尔趿屐子出来串门,如穿着宫女盆底鞋,摇曳生姿,滑稽有趣。
布鞋不耐磨,为着爱惜鞋子减少磨损,温热天出门做事,男女老少多打赤脚。居家歇凉,布鞋捂脚,为节省买塑料凉鞋拖鞋的钱,有老者穿自编的草鞋。年轻人嫌草鞋土气,用木板锯成鞋底,前端钉一条厚帆布条,自制木拖鞋,走起来笃笃直响,也算是一种时尚。
屋场在近郊,男人们常需走铁路转马路去城里挑大粪、买煤炭。路长担子重,穿普通草鞋磕脚板,男人们设法找来废旧轮胎,割制橡胶草鞋。鞋底半弧形,雉堞形鞋边,用内胎橡胶条纵横牵拉。橡胶草鞋厚实耐磨,又富有弹性,赤脚穿着紧扎跟脚,不磕脚板,难得磨起血泡。
端午前后,天气渐热,我们小孩子脱掉布鞋,开始打赤脚。起初感觉有点磕痛,几日之后,走跑踩跳,轻捷自如。赤脚上学,风雨无阻。雨天,小脚掌捣碎大脚掌印,泥泞的路面愈加湿滑。赤脚进出教室,潮湿的泥地踩踏得溜光如镜。晴天,结队的脚掌在土路上踏出咚咚的闷响。临近暑假,太阳毒辣,午后放学时,铁路水泥枕木和路基便道滚烫,踩上似贴着烙铁一般。撇开铁路,下到路坡,拨开荆棘,踏着有草的地方,蹑手蹑脚回到屋场。
买双塑料凉鞋,仿佛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我大约八九岁,家里费了几十个鸡蛋的钱,我才第一次穿上塑料凉鞋。母亲神情严肃教导我:“咯双凉鞋去了三四块钱,爱惜点子,莫把鞋底磨坏嗒!”
凉鞋泥巴色,圆头有跟,鞋襻带金属锁扣,很是时髦。穿久了,凉鞋有难闻的味道,走远路打脚起泡,又怕鞋底磨得快,平日不常穿,仍舒舒服服打赤脚。后来脚长长了,直至穿不进,凉鞋依旧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