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富洪
到老多健忘,恩师却难忘!
我的第一位恩师是我的爷爷彭新华先生——一位上过半年私塾、当过中学校长的老教书先生。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乡村的夜晚,劳作疲惫的乡里人家八九点就早早睡了,祖母房中却常有声音响起:“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就这样一直念到唐诗宋词元曲,不用书,也不写字,以省灯油和纸墨,常常是念着念着,祖孙俩就跟瞌睡虫作伴一觉到天明了。白天有时得了空闲,爷爷也教我写字、认字、唱歌儿。他常常随手捡一支细棍儿,在地上写上“春夏秋冬”等常见字和家里村子里人的名字,教我写和认。这样,等我正式入了学堂,我的骄傲就显露出来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别人家的孩子是“小荷”的时候,我已是“蜻蜓”了!长大后,我懂得自己蜻蜓点水式的浅薄已是后话了。得益于爷爷含饴弄孙般的早期教化,小小年纪的我觉得学习是件轻松平常的事儿,此后读书,无论文理都能保持在良好以上。
智识上的启蒙开育之外,爷爷在清贫的家庭、工作生活中表现出来的乐观干净和铁骨柔情,也是让渐渐长大的我感念至深的。
记忆中的爷爷是一位穿着旧而干净衣服的教书先生,也是一位在田间地头出力气跟村人声音洪亮谈农活乡情的农家里手,更是一位关心重视子女学习和成长的严父。对因自己境况而失去保送入学及参军机会的儿子——我父亲,爷爷是有说不出口的难过的,但做父亲的尊严使得他不曾对我父亲说过一句愧疚的话。
只是在奶奶唠唠但愿我父亲将来能靠我这丘早禾田时,爷爷教我读书认字的劲头更大了,连十里八乡做白喜事请他去当礼生,他也要把我带在身边。而我也乐意跟着去,有肉吃有渔鼓看还在其次,爷爷替人写祭文代念祭文得到的夸奖也着实让我很是虚荣: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写篇祭文都能得到乡亲们的敬仰!
五岁多,我正式入学马埠小学了,在这里遇到了我的第二位恩师——陈玉春老师。
马埠小学是乡下一所很普通的小学,离我家有四五里路远。学校教室统共三排:两排用泥巴垒的是平房,一排用红砖砌的是两层楼房。
土砖垒的教室盖的是瓦,门窗也旧式旧样显小,看不到外面飘的云和飞的鸟,地面上还有凹凸不平的坑,跟宽敞平整的用红砖新建的教室好像有点不协调,不过,三排教室呈“冂”字的造型,倒显出了一种安详宁静之美。
当清晨的阳光透过氤氲着乡间田野的清香雾气,我们这群山里娃娃或背着家里大人用剩布旧布缝制的书包,或干脆用手拎着几本书陆陆续续地走向学校。找了位子坐下,把书摆在两人共用的小木桌上翻开,扯开嗓子可劲地念着:“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我爱天安门,我爱中华人民共和国……”
书声琅琅,清脆高亢,比赛式地朗读,一方面固然有农家孩子打小就做家务干农活,养成了凡事舍得花力气之本性;另一方面也大约是希望在教室外面走廊上生火做饭的语文老师陈老师会抬头看一眼的缘故——孩童对自己喜欢的老师的小心思是直接而坦诚的。
但老师无暇享受我们对她的这种通过诵读而表达的崇敬,趁着这上课前的空隙,她得稳妥麻利地把她的孩子上学准备工作做好。
当时农村小学凤毛麟角的几个从衡阳三师、幼师、耒师毕业的老师,都是学科全能、多才多艺,会弹风琴画画写字,引起我们很多的仰慕和新奇。
但土生土长的民办教师陈老师,给我们开辟了跟鲁迅先生小时候百草园一样风情的菜园。下塘摸螺蛳煮得香喷喷后,陈老师一视同仁地分发给我们这群当时家里都很难吃到肉的孩子。学校轮到我们挑水时,她带我们走里多路去挑井水,还舀小虾子给我们吃。在农忙时节,她会帮家在学校附近的同学家里收谷子麦子。她也会在自己微薄工资要养三个娃的拮据中,替家里一时交不起学费的同学垫付,并自己拿钱给我们订了《小溪流》《儿童文学》《作文》。
此外,陈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上课详略得当,条分缕析,她毫不逊色于那些多才多艺的老师的地方就是爱我们。而爱,在万千才华中,无疑是最高和最纯净的才华!
我们的教室在红砖房一楼的西侧,毗邻学校的厕所、猪圈。教室后面原是块空旷的荒地,因建新教学楼有了许多堆落的散土,我们的陈老师玉手回春,一捣弄就成了肥沃、出产丰富的大菜园。她从厕所猪圈里担粪、刨草皮烧灰作有机肥,种出了一年四季的农产品博览发布会:辣椒茄子、萝卜白菜、莴笋茼蒿、长豆角矮苦瓜、开黄花的黄瓜、开紫花的扁豆,抽穗开白花的芹菜蒜苗,通红的苋菜、簇拥着的菠菜空心菜,作佐料的葱姜蒜,以及解馋充饥的红薯凉薯……
人勤地不懒,读书、做人和种菜的道理皆是如此。满园碧绿青翠的蔬菜招摇着,我们看样学样,有空就去老师菜地里帮忙挖土、施肥、浇水。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块由陈老师开垦种植的百菜园不知是否还有蝴蝶飞舞、依然青翠满园?
且从记忆之轴中抽取一幅画面温热起怀念:午后的阳光下,娇小爱笑的陈老师抡起锄头挖凉薯,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后面说笑着、捡拾着,当我把凉薯皮剥开递给老师吃时,我看到老师那有小雀斑的脸在汗水和阳光的映照下分外地明亮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