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安宇
再没有比不经意间发现须发皆泛白而知老之将至更令人感慨的事了!
蓦然回首,1980年,临高考仅三个多月之际,我毅然决然从理科“尖子班”转到文科班前,面对心仪的“班花”,口出狂言;此生必成作家,献身文学!三个多月后,高考发挥失常仅上了二流重点大学(当时尚无一本、二本之说)的“班花”兴许是受我感染,也慷慨激昂:我要让人知道,二流重点大学也能培养出像我这样的人!我俩的初心、使命仿佛就此确立。
然而,比我成熟老练的“班花”很快就在写给我的信中为自己的“失言”忐忑不安。她“失言”了,我食言了吗?
记得在进大学中文专业后的第一次班会上,同学们畅谈各自的理想,似乎只我一人声称要当作家。其实与我理想相同者不在少数,只是他们没有我这么“直白”。后来,一位教授在上课时说,他本来也是想当作家的,等看到省作协逼仄的办公室根本坐不下几个人就改主意了。我对这套颇为幽默的“说辞”,只当是老师为了奉劝我们这些师范生要注重专业对口,安心做一名教师。于是,本人仍然我行我素,把主要精力放在文学创作上。上课时心猿意马忙着构思,课余时间埋头爬格子,有时甚至旷课去写小说!第一篇习作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投了《青春》,结果如何?反正我现在还保存着编辑手写的退稿函。
在几十门专业课中,我唯一认真对待的是写作课。毕业后,我有些幸运地分配到了新闻单位,成了一个可以修改别人文章的编辑,这多少增加了我的自信。我便在编稿时继续“讲究”文学性,有次把“挽救”改成更“高级”的“拯救”造成动宾搭配不当后,挨了领导好一顿批。由此我才明白文学与新闻的异同。不久,我因政策性因素必须离开新闻单位,为赓续文学梦,我选择到一家央企办厂报。哪知新单位由于经济效益迅速滑坡,厂报没有办成。措手不及的我成了厂宣传部的新闻专干,尽管采写的新闻在市里获得了一等奖,我仍志不在此,心心念念还是要当作家。
借着厂里派我去长春地质学院进修的机会,我终于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了第一篇游记。该处女作被指立意好,但纪实性强文学性弱,让我顿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之感。然而,随着单位经营状况日益恶化,我开始面临生计无着的危险。也许是“诗到穷时句始工”吧,在随时都可能拿不到工资的情况下,我创作发表的几篇散文和微型小说受到广泛好评,成为我物质享受匮乏日子里稀罕的精神慰藉,也坚定了我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勇往直前的决心。
1990年代初,通过公开招考,我被录用到一家县级政府机关工作。未能免俗的我为追求“进步”,就此在文山会海里浸淫、浮沉,虽不久就被公认为全机关写材料的“一支笔”,但文学创作却整整荒废了十五年,更为恐怖的是,我开始对官位大小、职级高低锱铢必较!这难道真是我孜孜以求的人生?人永远不能按别人的标准证明自己,而只能自证自身价值。这是一句非名人名言,这时翩若惊鸿般闪现,似电光,如石火,牵引着我前往潜藏心中多年的梦境,带质感的、似远而近的梦境,那里还留存着年少的轻狂、惆怅,空灵奇异的幻想,豪气干云的誓言,不识愁滋味的强说愁和识愁之后才觉察到的真谛……此时此刻,我似乎已然悟“道”了。
于是,我又重操“童子业”。不旋踵间,于不惑之年,描写我一段不是初恋胜似初恋情感的散文《不惑之惑》在中文核心期刊《散文百家》发表了。短篇小说《农陪》更是被某文学双月刊作为头条、配插图、加编者按发表。与绝大多数文学创作者恰好相反,我是最后才写诗,但初试啼声的两首便在《长江诗歌》刊出。有点始料不及的是,稍具“成就感”的我很快就被视为“官场”异类。在某些人的价值观里,文学创作连业余爱好都不算,我却将其奉为神圣的事业。不努力追求仕途上的飞黄腾达,却去走舞文弄墨的“旁门左道”,简直是逆天而行,愚不可及!最终,连一位极会“做人”、情商爆表且与我私交颇佳的同事也对我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了:“你写这些破玩意有什么益处啊?”
尔后,严酷的现实——我被与我一同考进机关的人在职级上拉开了几个档次——亦开始促我反躬自省:我错了吗?从未因“写破玩意”而影响过工作,惟愿凭借自己的品质活出别样的人生,何错之有?毕竟,还是有德高望重的老领导不时向我“道喜”:“又在xx报看到你的大作了。”当然,也有这样“关心”我的:“你发表了这么多东西,一定赚了不少稿费吧?”大作?曾经心仪终究心伤的“班花”早已是985大学的博士生导师了,而我最多还只算个“玩票”的作者!
对了,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还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是了,“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灵魂深处的召唤不可抗拒,但我可能力不从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我这驽钝老“马”也许终将自食其言,甚或赍志以殁!罢了,“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哪怕我在文学创作的独木桥上失足坠落,留给世界的空谷足音也绝对是——宁移白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