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安宇
冬末春初，乍暖还寒。因疫情封控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我终于去参观了新居附近的工业文化区。自从前年搬家以来，我便一直想去这个热播剧《奔腾年代》取景地、省级文保单位、市级网红新地标“打卡”。从开始文学创作以来，我也一直想写写我的满叔。终于，两个愿望在此实现“立体交叉”，岂不懿欤！
满叔是我们这个大家族中一个复杂、独特甚至有点神秘的存在。在父亲那辈普遍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八个兄弟姊妹中，他年龄最小，小到和我最大的堂姐差不多大，但他学问最大，上世纪六十年代肄业于全省著名学府的土木工程系。对，是肄业，还差半个学期左右就要毕业的时候，他突然“不读了”。他当时公开的理由是：实习时修马路，天天跟柏油打交道，烟熏火燎，日晒雨淋，太苦太累，吃不消，受不了，实习就这样了，以后长期从事如此艰难的工作那还得了！
不听劝阻，死活“不读了”后没多久，赶上工业文化区的前身——全市第一家公私合营企业招工，满叔一考而中。可能是觉得他找到的这份工作还不错吧，娭毑和供他读书的父亲对他断然辍学的原因似乎未再深究。这就使他的人生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盘桓在工业文化区内设艺术馆中陈列的各种机械产品之间，我无法想象，学土木工程的满叔在这家全省农机制造中心、中南地区最大的小缸径多缸柴油机生产基地怎么去“专业对口”。但满叔下一步的人生选择则更让人“看不懂”。1960年代中期，国家开始“三线建设”，满叔主动要求去了三线地区一家兵工厂工作，不仅各方面条件与原单位没法相比，似乎也更加没法“专业对口”了。也就是从他寄给娭毑、父亲的信封上，我才知道我们国家有用“x号信箱”作代号的保密单位。这就使他身上的神秘色彩更加浓厚了。好像是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才搞清楚满叔在那家隐藏于深山老林中的工厂干的是“写写画画”，并时常听到族中亲人夸他无论是毛笔字还是钢笔字都写得很好，有次我还见到回家休探亲假的他三下五除二就画出了一张很不错的速写，他这样子算是彻底改行了。
他那时候烟也抽得很厉害了，印象中，他早上起床半倚床头半坐被窝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吞云吐雾，夹烟的几个手指头都被熏得焦黄焦黄。尽管已染上了被族中某些调皮鬼戏称的“传家宝”——哮喘，时常咳咳咯咯，气色晦暗不佳，但他似乎仍乐此不疲。加之个头较小，满叔的形象根本谈不上儒雅，但他仍牢固拥有族中他那一辈人中“高大上”品味之象征的地位。不久他提出想将两个孩子放到我们这边来读书，当时我家正笼罩在母亲出身不好的阴影中，父亲便婉言谢绝了。等到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新闻单位工作时，满叔突然打电话请我帮他调回他曾经工作过的城市来。遗憾的是，由于“活动能力”不够，我未能使满叔如愿。其实满叔当时已时来运转，官居厂办主任，可以说是“有头有脸”了。1990年代中期，随着国家政策调整，满叔单位搬迁至离我家不远的省内另一个地级市，随着年届知命，他也退居二线了。赋闲之后，满叔本可发挥一技之长去“赶潮捞金”，事实上也确有商机找上门来，但他却不愿让自己染上铜臭（原话如此），去做忽悠人的广告宣传，便以“没有意思”为由放弃了。记得有次我还曾当面“开导”他有钱不赚是天真，赚钱“问道”为清高,规劝他要与时俱进，摒弃“迂腐”。面对市场经济初期有些失控的物欲，当时自认怀才不遇没有先富起来的我正目眩神迷。也就是在那次观念“交锋”期间，我发现他与满婶、两个堂弟妹关注的都是时政、文体方面的话题，与族中其他亲戚热衷攀比财富、地位，喜欢谈论吃喝玩乐迥异其趣，完全是别样的作派。从那以后仅仅过了不到两年时间，突然传来令人震惊的噩耗：满叔去世了！没患绝症，未满52岁，只是因为老毛病哮喘发作。
随着后来我们与满婶、两个堂弟妹基本没了来往，满叔便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生活。直到满叔的神秘面纱被揭开的那一刻。
那是在参加满叔和我共同的中学母校校庆的时候，我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非常了解满叔的校友，他与满叔从中学一直同学到大学。他满怀同情向我全面详细地介绍了满叔大学辍学的有关情况。满叔当年在大学里品学兼优、文理兼擅，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后来他给儿子取名“激扬”可为佐证），入学不久就取代了一个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同学的班长位置，同时赢得了被那个同学暗恋的“班花”的芳心。极有可能是嫉恨交加的那个同学在实习时对他下了“套”，最后被学校劝退。
原来如此！困扰多年的谜团被解开那一刻，我猛然忆起一件往事：那还是我大学即将毕业时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出差来衡的满叔执意要陪我返校，在此前与他的交谈中，我流露了前途渺茫的愁绪，对没有“背景”的自己能否分配到一个好单位，心中实在没底。一路上，满叔并没有给我讲什么大道理，甚至没有直接触及毕业分配的话题，只是在分手时一改平素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神情，异常严肃地紧握我的手，铿锵有力地说：“永远记住，知识就是力量！”此话当年并未对我产生什么震撼效果，这时却如黄钟大吕，使我闻之犹如醍醐灌顶。
工业文化园地处蟠龙山（又称老虎山），园内有一湾水域名曰鲤鱼塘，塘中锦鲤雕塑巍然耸立，塘畔市级文保单位——专家楼鳞次栉比，隐却和“常柴”“玉柴”齐名的煊赫，像深藏功与名的英雄在城郊接合部闹中取静，最终浴火重生为国家级创业基地。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园内林荫大道两旁，车、铣、镗、锻、钻、磨等各式机床在绿茵之上、灌木丛中错落有致，排成钢打铁铸的仪仗队，仿佛厄运中始终乐观弘毅的满叔。反被“检阅”的我精神为之一振，不由阔步向前，大门上“艰苦奋斗 勤俭建国”八个繁体大字振聋发聩，使我彻底“看懂”了满叔。你不幻想浅水锦鲤的“好运”，不羡蟠龙与卧虎，惟愿化作搏击长空的雄鹰，凭借知识的力量改变命运的钢铁意志，以身许国！
满叔，我现正走在你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上，耳畔澎湃着四十年前你的临别赠言，对知识改变命运的力量从未如此敬畏，曾经被一些“反例”动摇的信念从未像今天这样坚定。你在艰难困苦中永不迷失自己，我又有什么理由“躺平”呢？放心吧，满叔，我将遵循你的教诲，奋然而前行，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吾将无怨无悔，只要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