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清
“老爸,您阳了没有?”关心则乱,隔着屏幕,几十里远的儿女似乎能感知到他怦怦的心跳声。
六十有五的岳父,长年累月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每天忙着木工活。我们很不放心,这不,日常的问候语也悄悄地从“您吃了吗?”变成“您阳了吗?”
未曾开口,传来爽朗的笑声。接着一句:“俺好得很,没有阳,你们就放一万个心,阳不到我头上。你们自己也要注意。算了噢,我要干活了。”
印象中,岳父像个陀螺一样旋转,从早到晚。邻居们说,他识字不多,但脑子好使,有事没事,还喜欢琢磨。
比如,一般的学徒要三年才能够出师,可第二年末的某天,师傅严肃地对我岳父说,徒弟,从今天起,你可以出师了,不用再跟着师傅。岳父傻愣愣地站着,泪眼婆娑,还以为得罪了师傅,待半天回过神来,才欣喜若狂地跑回家。
岳父的聪明还体现在拥有较强的观察模仿能力,一些木匠的新式“发明”,他只须瞄几眼,如木匠做家具——心里有数。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每逢娶亲嫁女,主人会郑重其事地请有些名望的木匠到家里做新式器具,好菜好酒好烟招待不说,还送上一个在当时算得上丰厚的红包。当然,不是每一个木匠都有这样的好运。情况常常是,不懂行的主人说不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颇有考查木匠的理解领悟能力之嫌。换句话说,你连主人的话都听不懂,或者达不到主人的要求,赶紧打包袱走人,免得丢人现眼。但岳父不,只需主人简单交代几句,或者比划几下,结果超乎主人的想象。
他做的床、衣柜等家什除了结实耐用,更兼新颖、夺人眼球。那一手雕刻功夫,活灵活现,浑若天成,令人啧啧称奇。物件表面涂抹的桐油、红漆,既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又让它们油光可鉴,几乎能清晰地照出人影来。手轻轻一摸,感觉像水一般平平整整,舒舒适适。这些绝活一出手,再加上价格合适,为人厚道,早把他的大多数同行甩几条街了。
别人闲得很,他似乎总有做不完的活儿。多亏岳父日夜的弹墨线、锯长短、削厚薄,妻子、小舅子才没有像他们许多同龄人一样初中辍学背井离乡,而是顺利地大学毕业跳出农门。在岳父看来,我的妻子、小舅子是他一辈子最得意、最开心的两件作品。
蝴蝶蜜蜂翩翩飞,一家有女百家求。岳父也有烦心事,女儿究竟“花落谁家”呢?人称“媒婆”的丈母娘,轮到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恍如“箩里选花,越看越花”,竟然拿不定主意。
看,妻出落成大姑娘,一袭茂密如黑森林般的披肩长发,一双深邃透明如大海般迷人的眼睛,性格温柔娴慧,又继承了父亲的聪明基因。在众多追求者中,我自认为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人长得不帅,嘴巴不甜,个子不高,工资不多,每个月才区区三百多块人民币,职业普普通通,就是一枚教书匠。但我有一股劲,锲而不舍,偶尔带二斤肉、两瓶酒,酒量不好,还腆着脸与老人家喝两杯。或者给梦中人带几本书,谈理想前途,讲古今中外,说一两个笑话,却从不越雷池半步。及至与妻订婚时,我只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儿子出生后,和他外公倍儿亲。瞧,在木匠房,儿子不像其他小孩摸摸锋利的斧子,拿拿小巧的锤子,碰碰长短不一的刨子,让人胆颤心惊,而是少年老成,捡起一堆地上的小木板,走到墨斗盒边,学着外公的样子,拉出墨线,眯着眼,像模像样地在木板上弹线划线,尽管划得歪歪斜斜,弄得一身脏,却玩得不亦乐乎。
此时此刻,是岳父难得的闲暇时光,无论再忙,他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陪着孩子疯玩。岳父不止一次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打小就喜欢写写划划,这小子又是当老师的料。一语中的,十几年后,儿子上了公费师范大学,他还记得外公的玩笑否?还忆起那无忧无虑的时光吗?还留恋外公做的各类美味么?世人都说,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
事经不得念叨。刚才,小子说想外公了。嗯,想外公煮的柴火饭,外公做的家常菜……听着听着,似乎我的哈喇子要流出来了。
岳父的爷爷是一名大厨,远近闻名,至今十里八乡还流传着他的一些轶事。自然,在厨艺方面,岳父有一些耳闻目睹和天然的掌控,他做的菜,好吃得不要不要。岳父还笑着对孙辈们说,男人会做菜,竞争对手少一半,小伙子们哈哈笑。在他老人家的言传身教下,小伙子们个个学做菜,爱做菜,会做菜。
现在,岳父老了,手艺不复当年,木匠行业也不如从前,他比以前闲多了。铁门、铝合金窗户、家具厂各种定做的家具逐渐取代以前的木匠一斧一凿打造的木门、木窗、各种家具,岳父的手艺也后继乏人。但他不怨天不怨地,依然说笑着,依然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