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仕朝
“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满舅躺在客厅的逍遥椅上,哼着小曲,一边摇晃,一边敲着拍子。
“满舅,拜年啰!”听到我的喊声,他立马弹了起来,迅即点了一桶礼花。砰砰响过,估摸有五六十响。
“外甥来了。走!先看看房子,再挂红喝茶,中午好好喝几盅,我还留着两瓶好酒。去年我六十生日乔迁新居,你出差了,没赶上。”舅舅领着我从外到内,从前到后,从地到楼看了个仔细。
这是一幢三层别墅。“品”字形屋顶错落有致,俯仰生姿,绛红色的釉面瓦,搭配米黄色墙体砖和褐色文化石基座,色彩雅致,赏心悦目。门前小桥流水,院后群山逶迤,东抱茂林修竹,西傍假山鱼池。登斯楼也,则有远离尘嚣、心旷神怡之感矣。
“怎么样?”“妙!”我情不自禁从心底喷出一个字来。“爽!”满舅也不假思索从心底冒出一个字。“你看你看,这房子就是我的天堂。春天百花争艳,绿草如缎;秋天万里红遍,稻浪似海。早上鸟语花香,蝶飞蜂闹;夜间蛙鼓虫呜,星月交辉。特别是这里的空气是鲜的、净的、香的、甜的,深深一吸,全身都酥了。”
欣赏着满舅不无得意的杰作,倾听着满舅洋溢着诗情画意的叙说,我思绪万端,浮想联翩。
满舅比我没大几岁。他是个背爷崽,蹒跚学步时,外公撒手西归。满舅就跟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舅相依为命。上完小学,满舅就在生产队里赚工分糊口。十七岁拜师学砌匠,几年来手艺盖过好远。十里八乡哪家建房子,都会请他去开山垛子,那墙面平整如镜,那墙缝标直得像木匠弹出来的墨斗线。不过那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年到头也难碰几回帮人盖房,也就挣几个油盐纸钱而已。
满舅在大舅讨亲生崽后就分开单过,住着一间茅房,晴天满屋阳光斑驳陆离,雨天就是个筛子,锅碗瓢盆齐出动,地上便是江河湖海的奇观,这也应验了“木匠冇凳坐,砌匠冒屋住”的老话。直到三十出头,满舅还是个黄花徕几单身公。也算老天开眼,一天,一位远房亲戚来介绍一位远乡的妹子,满舅喜出望外。可一听人家要来察档,又乐极生悲了,拿什么给人家看呢?看了这个鸟样子,好事还不得泡汤!
急中生计,这话不假。“有了!有了!”满舅像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起来,连忙提着两个包子、四两白糖、四两桂圆,来到隔壁大婶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婶几吔,别人给我说了一门亲,明天就来察档,我那破屋哪里看得!你老是菩萨心肠,行行好,借两间瓦屋给我住一阵子,对付对付啰!”“好事!好事!要得!要得!”大婶爽快答应了,“我儿子当兵去了,这屋空着,你就住吧。”
第二天,女方来了,看到满舅有两间瓦房,还有一间茅屋,桌椅板凳铺盖橱柜虽然陈旧,却也俱全,还柴方水便,有门手艺,当下就点头为定。大家见了满舅,笑他走桃花运了。过了几天,满舅又走了一回狗屎运,竟然被公社的基建队选中了,他屁颠屁颠去未婚妻家报喜,说广东那边改革开放了,到处都要盖房子,活多好赚钱,恳请把她也带去广东做事。岳老子同意了。岳母娘却不情愿嘀咕起来:“没有结婚就跟着远走他乡,不行!不行!”但终究经不住女儿的软缠硬磨,还是松口了。满舅兴高采烈地把准舅妈带回家,第二天一早,双双搭车去了广东,这一去就是五年没回家。两口子在工棚里生下了一男一女,成全一个“好”字。第六年,又近年关了,舅妈实在是太想家想父母了,就鼓动儿女哭着闹着要回老家过年。满舅拗不过,只好带着一家子回家。
舅妈归心似箭,满舅却是心急如焚。原来借住的房子早就还了,怎么向妻子交代,又怎么安顿一家子呢?满舅麻起胆子,硬着头皮,领着一家人进了那间破茅屋。舅妈顿时阴了天,雷雨交加:“你这个骗子,大骗子!原来是一穷二白。”满舅任她打任她骂。等舅妈骂累了,打倦了,满舅一脸歉疚地说:“老婆,对不起,我是骗了你,今天我对天发誓,明年就盖一栋红砖房给你住。”看着既真诚又无奈的丈夫和既惊愕又可爱的儿女,舅妈心慈了软了化了,不哭不闹不打不气收拾去了。
过年了,正月初三,满舅拿出一个存折,里面有九万多块钱,跟舅妈商量,今年我俩不出去了,就学燕子做窝,在家盖房子。
说干就干,正月初四,满舅就请地仙看了一个新盘子,紧接着就打起屋场地基来。那时候农村还不知道挖土机挖掘机是个啥玩艺,平地全靠手挖肩挑。整整三个月下来,一块一百多平方米的新地基弄好了,拢共挖秃了五只羊角,八把锄头,挑烂十担箢箕。接着一砖一砖地砌墙,一瓦一瓦地盖顶。到了十月份,一栋三间两层的红砖房圆垛了,年底,满舅一家就住了进去。满舅搂着舅妈动了情:“老婆,苦了你了!”说着说着,就滚下泪珠来。“苦是苦点,如今住上了新房子,值了!”舅妈为满舅擦拭泪花。
转眼又是新春,舅妈说:“老公,现在有房子住了,又分了几亩责任田,孩子要上学了,我就在家带孩子,你出去打工赚钱。”“老婆,你这样安排,我就放心。我这回出去一定要好好抓住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机会,大赚一把。”满舅还轻车熟路老本行,起初在基建队里带组,手下管着十几号人,一年搞个四五万。后来当了包工头,头几年,一年赚个二三十万,逐年芝麻开花节节高。到了二十一世纪初,一年竟能挣个八九十万甚至百多万,满舅开起了奔驰,成了当地有名的土豪了。
好日子就是快,一下就到了2008年春节。满舅跟舅妈说:“今年我逢六十,又碰上北京举办奥运会,我要把红砖房扒了,盖幢小洋楼,来个三喜临门,热热闹闹!”“六十是要大庆,可这房子还蛮好,拆了可惜。”“老婆子,如今赶上了时代,一年更比一年强,崽女都争气,有出息,都不差钱。我们不能满足于恰得好,穿得好,还要追求住得好,玩得好,就要盖个别墅来住,好好享受生活。我还要买个房车带你周游世界,开开洋荤,把过去亏欠你的加倍补回来。”一番话把舅妈感动得稀里哗啦。
这次盖房,满舅一改上回自己包圆的作法,从设计、奠基到建主体,搞装修,再到绿化亮化美化,项项都包给了别人,自己充当了甩手老板。满舅每天背着个手,这里瞅瞅瞧瞧,那里指指点点。不知不觉,半年光景,一幢八百多平方米的别墅就亭亭玉立了,前来参观的络绎不绝,过往行人驻足惊羡。
以后每年春节,我都去乡下满舅家拜年。沿途抢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幢幢洋楼别墅,犹如雨后蘑菇探出头来,各显风姿,争奇斗艳,构成蓝天白云下秀水青山中最靓丽的风景。满舅家的那幢别墅已不像当年鹤立鸡群,独领风骚了,颇有一点“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意味了,仿佛间,一幅幅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壮丽画卷在神州大地绽放,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