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安宇
他去世已快一年了,我早就想写一点文字来纪念这位特立独行的挚友。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我总是觉得他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而是时时来到我身边,走进我心里,悲伤着我的悲伤,思念着我的思念。但由于他去世时恰逢岁末年初,加之我过完年又马上开始装修新房,诸多杂事缠身,使我一时不能平复心情来梳理我的哀思。现在我的新房已装修好了,他的周年也快到了,此时此刻,我再不写下我的怀念,那简直就要俯仰愧怍了!
2021年12月26日下午四时左右,是我获悉他去世噩耗的时候。在犹如五雷轰顶的同时,我也有一些释然:他终于从病魔的长年纠缠中彻底解脱了!在护送他遗体去殡仪馆的路上,下起了我们这个城市两年来的第一场大雪,我多年未发的晕车症也突然复发了。车窗外,雪花飞舞着漫天悲凉;车窗内,我头上豆大的虚汗和着泪珠不停地滴落下来,分不清哪几颗是痛苦,哪几颗是哀伤……
我一时确实无法接受:一个两年前刚刚力助我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就这样越过了死亡线!仅仅59岁的生命就这样来去匆匆……
他是比我高一届的中学师兄。早在我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班主任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既聪慧又好学啦、怎么勤奋刻苦啦……种种励志事迹不绝于耳。尤其是他虽为理科生,但高考时语文、政治、英语这三门文科得分也很高,我们班主任更是经常作为“经典案例”拿来教育我们不要“偏科”,以至于我们班上一位同学成了他的粉丝,特意写信向已考进一所著名医学院的他请教学习“秘诀”。
见到神交已久的“本尊”的时候,我从他的弟弟、我的同班同学处得知他已恶疾缠身,在医学院读书期间就已因病休学一年。他患的是一种罕见病,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全记住那个佶屈聱牙的病名,反正就是肠道基本丧失了消化和吸收营养的功能,动了六次大手术也没解决问题。这种怪病把他折磨得形销骨立,有气无力,吃一顿饭,中途都要躺床上休息好几次!他对自己的病更多的是顽强抗争,他的后两次大手术可以说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长达40多年与病魔周旋的艰难岁月里,本是特别需要关爱的他却总是竭尽所能地关爱他人。他曾经是一所三甲医院的医生。家父多年前有次腿部骨折后行动不便,他设法从单位借了一副拐杖架在自行车上,骑行近十里路送到我家,给家父的康复提供了极大帮助。罹患重症帕金森症的家父在生命倒计时阶段几乎完全失忆,但却还记得他的这次帮助!从1997年起,他在家休长病假后,就成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义务医生。他多才多艺,擅长拉小提琴,精通电脑、英语,会修很多种家用电器。无论谁家的电器或者网络出了问题,他总是有求必应,而且往往能手到病除。做这些事,他不仅从不收一分钱,有时还要倒贴进去一些零配件。他家楼上一位家境贫寒、耄耋之年的老奶奶在到处碰壁后,知道他是一位好人,最后找到他这里借钱救急。尽管他医药费、营养费开支很大,自己那点菲薄的病休工资入不敷出时还要找人借钱,但在炒股赚了点钱的时候,他还是分几次借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给那位老邻居。我曾经多次劝阻过他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他却总是憨憨地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前她也帮过我们家的忙。”
2016年6月,不期而至的抑郁症将我重重击倒。闻讯后,他焦急万分,无数次到我家对我进行心理疏导,苦口婆心地劝我走出精神困境,有时甚至声泪俱下!那时他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每次爬三层楼梯到我家都累得腰酸腿痛、气喘吁吁。不仅如此,他还线上线下到处为我寻医问药,多次到医院陪护住院的我,包揽了我家所有出问题电器的修理工作……整整三年以后,当我终于战胜有“精神癌症”之称的极危重型抑郁症之际,医生都认为是“奇迹”。但我深深明白:是他三年持之以恒的坚持、坚韧、坚守,奠定了这“奇迹”的坚实基础!
他还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讲诚信的人,对虚伪欺诈的排斥仿佛与生俱来。拿病休工资后,为补贴家用,他偶尔也找我借点钱炒股,但在还钱时一定要在银行同期最高利息外再多付我百八十块,并且每次都极端执拗地不容我拒绝。在临终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没忘把临时借我的20元用微信转账给我!记得刚开始房改的时候,他的前妻已先在单位买了一套房改房,按政策他不能再买了。我却怂恿他到前妻单位开个无房的假证明瞒天过海,到自己单位再买一套。不料他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不撒谎是做人的底线啊!”20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出于某种不纯动机想要撒谎时,他的这句话就会对我产生一种神奇有效的威慑力。他的耿直在我的社交圈里也是罕有其匹,深具湖湘文化中典型的淳朴重义性格。
从2004年起,他离婚后就一直被恶疾困在老父亲家一间10平米左右的旧卧室里,很少出门,但他却能通过互联网经常把对公平与正义的追求传播到无边无垠的虚拟世界。我如今也时常在网上不平则鸣,就是深受他影响而形成的“爱好”。只是如今已经永远不能再和他切磋针砭时弊的心得,分享正能量战胜歪风邪气的喜悦了!现在,每当我坐在电脑前有所懈怠时,显示屏就像他深邃而锐利的眼睛一样紧盯着我,让我的懒惰无处遁形。于是,我又振作起精神,启动电脑,用键盘和鼠标开始激扬文字,与在另一个世界的他接续永恒的精神交流……
就在这篇悼亡短文即将完稿之际,我因事路过他生前住过的房子。当时日薄西山,晚风凄然,我凝视着紧闭的房门,追思曩昔欢聚时刻,冥冥中仿佛传来了他最喜欢拉的《梁祝》终章——《化蝶》那悠扬而又激昂的旋律:长笛吹奏出的柔美华彩与竖琴的滑奏相互映衬,把我引向纯洁的胜境……独奏小提琴随之再次奏出升华了的主题,展现出的正是他直面厄运不屈不挠的精气神,在轻盈飘逸的弦乐衬托下,最终化做一股人格力量直击心灵!
哀思应该告一段落了。是的,我还没说他姓甚名谁。但知不知道他的名字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他,一个身体极不健康但灵魂纯粹的人,一个很难独善其身却常兼济他人的人,一个没有“成功”与“幸福”而有道德的人,一个既卑微又高尚的人,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