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华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就是一个暴君！”那一刻，少年发出了歇斯底里般的吼叫。

　　是的，我从来没有料到眼前这个文弱而瘦削的13岁少年会突然爆发，会以如此犀利的方式与怒火中烧的我针锋相对。要知道，早上临出门前，我就已经将熟睡的他叫醒，明确地安排了他假日里一个上午的作业任务，尽管有些不情愿，但是他还是像平时一样，点头应允了威严得不容半点冒犯的父亲。可是，当我在十一点多下班回来，他竟然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一气之下，我大力地掀开被子，挟带着怒火的几记耳光在他的脸上砸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一样在羞愧和惶恐中捂着眼睛低声抽泣，却是忽地一下站起来，在嚎啕大哭中向我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坏脾气的暴君！将孩子当学习机器的爸爸……”一个个带刺的词句，如锐利的箭簇一般，密集地射向我。

　　少年令人猝不及防的反应，使得我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然而，我举起的右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心里翻涌着的责骂也像被什么堵在了喉咙。就在那一刻，在他的吼叫声中，我恍然间看到了另一个不堪的自己：缺乏耐心，要求苛刻，话语刻薄，且习惯于无限地放大孩子的缺点。就这样，一种油然而生的失败感顿时占据了内心，我在无言以对的沉默中走出他的房间，呆坐在沙发上，思绪纷乱。

　　一场原本无法收场的战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终止了。

　　华灯初上的傍晚，他竟平静地走到我的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将写完的作业递向了我，纸张上的字迹，工工整整。在我们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微风正缓缓穿过客厅，带来了初秋清新怡人的气息。

　　突然记起我曾读到过的一首名为“失败之心”的诗，在诗人笔下，看似应该逞强时的退缩，可以抖露威风时的胆怯，以及可以得理不饶人时的谦卑，都是值得庆幸的“失败之心”。那么，这一次，面对这个愤怒少年时的我，是不是也有过一份失败之心？

　　比我小六七岁的学生与我相聚时聊到家事，言语间对自己的父亲颇有怨言，说父亲脾气暴躁，不理解他，总是喜欢对他指手画脚，甚至横加指责。学生的讲述，让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在父亲面前的模样，也就在这一刻，我再次想起了“失败之心”这个词，跟那个三十好几岁的“男孩”说起了最近的一次经历。

　　中秋节后的一天，父亲打电话将我叫过去，说是因为一些琐事耽误了送节礼，要我给一个老人送去一盒月饼和几斤水果。节后送月饼，情意大打折扣不说，几十公里燃油的耗费，恐怕也是早就贬值的月饼的好几倍，这样的节礼送得毫无意义。我用一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理由反驳父亲，满以为他会放弃念头，让我落得清闲。然而，父亲却大为光火，一声断喝：“你懂什么？不想去就莫去，我自己打车去送！”那一刻，我没有像过去一样满怀委屈地扭头离去，也没有再去反驳，尽管心中依然委屈，我还是平心静气地要父亲将东西准备好，开车送了过去。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人收到这看似廉价的礼品，竟十分高兴，紧紧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最后还从一个老式坛子里摸出几十个鸡蛋托我带给父亲。晚上回来，当我将老人关切的话语和回礼交给父亲时，年过古稀的他脸上漾开微笑，沟壑纵横的皱纹也变得格外生动。后来，我时常想，如果那一刻，我在父亲面前固执地不愿认输，又怎么能体会到看似意义轻微的举动背后深藏的温暖？

　　学生听了我这个小小的故事之后，沉默了许久。我想，或许在下一次父子较量的时候，他会发自内心地愿意认输，而且，因为这一刻的“失败之心”，而意外地领受一份崭新的美好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