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辉
在乡下,蝉鸣是可以在整个白天把你的耳朵灌满的。我是说,如果你喜欢倾听的话,它完全可以无止无休地让你听个够。它的不厌其烦,是不是在展示一种高尚的奉献精神?即使你不喜欢,你也逃脱不掉它们的歌唱,在闷热的夏日和黏糊糊的风里,那种过分卖力的宣泄是不是有让你恨之入骨的愤怒?
蝉栖息在树上,树高高地耸向天空,蝉鸣响彻云霄!在乡村,走过一棵一棵的树木,蝉的声音总是源源不断地从中漫延开来。夏日的树叶枯卷着、蔫透了,如果没有一场从天而降的及时雨,乡村里的那些树叶,似乎已经一天天地在人们的惋惜中迈向了生命的不归路。但是,雨水总是会有的。与雨水一样的,蝉鸣总是会有的。
蝉们都是趁着雨水钻出来的。雨水一下,土地湿润,从前干硬结实的泥土显得分外通畅了。蝉们的幼虫——那种被称作“知了猴”的东西,终于得见天日。它们趁着黄昏时分,在这一场雨与下一场雨的间隙,顺着树干,爬到树尖。甚至顺着草叶爬到草尖,爬到一棵草叶上,再换到一棵树干上。上到一个高度,探寻另一个高度。高度,在一定的程度上不但护住了自己的性命,而且让它的歌唱得以肆无忌惮。初夏的那些日子里,村子里到处飘扬着蝉们薄薄的外壳。每一片轻盈的外壳里,都上演了一个比一个女人的分娩还要艰难的过程——一次次地蜕掉它硬硬的外壳,把柔软而纯粹的身体脱颖出来的化蛹成蝉的艰辛历程!
可不可以说,是雨水给了蝉第二次生命?从黑暗板结的土层里,顺着雨水湿润了的泥土,终于寻到一方歌唱之旅,一条飞翔之路?炎热的正午,当阳光如抽丝剥茧般地攫取着大地上的水分时,我分明感到,蝉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激昂和嘹亮。我曾经走过一棵又一棵大树,跺脚,踢树干,像蝉鸣一样,我把能用上的力气都用上了,但是,我并不能打断它们这场集体的大合唱。它们只是略微停留了一刹那,跟着又是无比嘹亮地歌唱。而且比之前更响亮,像是不满,更像是在挑衅。我实在无法阻止一群歌唱者对生活的那份深沉的热爱!
我于是坐下来,静静地聆听。
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炎热的村庄。我坐在一棵乡村里最古老的苦楝树下,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我黑得透亮的皮肤上。微小淡紫的苦楝树花,被阳光灼热的手编织成一张一张不规则的图形,我的身子成了光阴深处无声的舞台。但是乐曲还是有的,伴奏还是有的!铺天盖地的蝉鸣远胜过所有的音乐。是的,它们是单一的,单调的。但是,那只是浅见。当你闭上双眼的时候,蝉鸣完全可以把你带到一个你最想去的地方。
风轻轻地吹了过来,微风轻拂,热浪翻滚。蝉鸣声仿佛在波涛里行进的船只,起起伏伏。一只蝉先是拖一声急促而响亮的鸣叫,再一声急促而响亮的鸣叫,接连五六声后,转为两声悠长的长鸣,最后又回到两声急促而响亮的鸣叫。就那么一忽儿的工夫,一首旋律“绵延性”与演唱“抒情性”的练习曲在夏日午后高度融合。
不多时,四周已是蝉声大作,依然有先前的独唱,声音此起彼伏;也有合唱,协调共鸣里有着厚度、张力和热情爆发。整个乡村,是一场精彩的动人心弦的大型交响乐。
也有这样的时候,一只蝉“噗”的一声落在我拱起的膝盖上!我神游远方的思绪顷刻间化为关注眼前的精神抖擞。这是一只刚刚蜕变的蝉,它浑身微润、色泽鲜艳,薄薄的蝉翼晶莹剔透,纹路清晰历历分明,堪比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但是它绝不是一只弱不禁风的蝉。日照炎炎,无数的蝉鸣声化作空气里振奋人心的铿锵擂鼓声、号角声,似乎是受其鼓舞,我清晰地看到,只那么一忽儿的工夫,它就变成了深褐色,刚刚还被轻风吹得似乎要卷起来的翅膀也一下子硬朗起来,但是,它没有起飞,它鼓动着腹部,一下一下地颤动着,细而尖的声浪于是波涛般荡开来。
也有这样的时候,一只在夏天里热烈欢唱的蝉还没能过完这个夏天,就一头栽下树来。我久久地捧着它,它一动不动的姿势让我的目光长久地怅然。但是,在我的头顶,在不远处,整个夏日的蝉鸣之势并没有因此而退却。
忧伤一闪而过,蝉鸣依旧继续,并从我的童年一直响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