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兰花婶子走了!”母亲的一个电话,让樊春燕的心里起了涟漪。接着,母亲跟她商量:“村里也找不着什么帮忙的人,你还是回来一趟吧。”寻思着正是暑假,只是要耽搁一些手头的论文,樊春燕简单准备了行李便回家了。
回到家里,才发现农村唱夜歌子、供庙的一套响器乐师都叫不齐,指定是有的乐师外出务工去了。看样子,这套响器班子是在隔壁乡找人凑齐的。除了拿着钹、锣、二胡的三位叔叔爷爷,其余的樊春燕都不太认得。只是拿着唢呐那个中年人,有些面熟。来帮忙的都是些老倌老婆婆,身边靠着几个流鼻涕、光屁股蛋的小孩。他们跟乐师站的站,坐的坐,全都集中在堂屋里。樊春燕的出现,令他们连连朝后院叫道:“李二嫂子,李二嫂子,春燕回来了,春燕回来了!”樊春燕的母亲系着围裙从后院跑出来,用手背擦了下红肿的眼,又在围裙上擦把手,接过樊春燕的行李箱,牵着樊春燕往堂屋中央走。
堂屋中央摆放着冰柜,此时的兰花婶子正躺在一片白雾缭绕之间。乐器奏起,有年长的老倌拿出一个草垫子,放在樊春燕脚下。樊春燕按照母亲的指示,拿了三炷香点上,跪在草垫上,举着香,一个磕头,两个磕头,三个磕头,把香插上。樊春燕行完这些礼后,才有机会到后面看看兰花婶子。凑近了看,兰花婶子宛如在生,只是眼睛已闭上。紧闭的嘴唇下的那颗痣犹如她还活着时一样,仍不忘给这张脸增添魅惑。
“唉!”做完这些,母亲才乘着樊春燕在自己房里安置下的当儿,叹了口气,给樊春燕讲兰花婶临终的情境。兰花婶的病来得急。头一天,她不知怎的就上了虎背岭,回来路上淋了雨,当天晚上就发高烧说胡话。一会说“单老二你给我站住”,一会不知在向谁求饶说“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连夜拉去县医院,说是急性败血症。吐了一夜的血,连句话都没交待就走了。打电话给启明,他说他正在国外,赶回来要几天,并委托村长把事情先办起来。樊春燕母亲给她擦的身子、穿的衣服。
“单老二是谁?”樊春燕一边用热毛巾擦着脸和脖子,一面不解地问母亲。转脸见母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更添疑问:“她去虎背岭干什么?”母亲的脸沉了下来,转身去了后院。樊春燕一个人闷在心里想,想了一阵后,才想起虎背岭是村里的祖山,葬着她自己的父亲樊运生和启明的父亲卫木匠。
第三日,卫启明才风尘仆仆地赶来。一进堂屋就双腿一沉,跪在了尘土里。接下来,他就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有人扶起他。有人给他系了麻。有人给他戴了白孝。有人给他递了香。有人给他插了香。有人将他牵引到后面见一见娘。“娘!娘——!”卫启明扶着柜沿,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有人赶紧将他眼泪一挡,拉开他,摆摆手说:“眼泪不能掉下来!不能掉下来!”卫启明站在那里,用手掌蒙住自己的眼睛,仰起头,背对着母亲,泪水横流。
在堂屋的另一头,樊春燕听到卫启明回来了。可她却无法鼓起勇气走出房门。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这道房门,还有那些年来若隐若现的父母往事。
樊春燕读小学时,就觉察出母亲李英秀对兰花婶一般没啥好脸色了。放学了,樊春燕脱了绿皮书包,就去后院找母亲。去了后院,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选绿豆。兰花婶子正在院子里压抽水井取水。兰花婶子取了水,在井台上坐着,与母亲兴致勃勃说起上前天夜里隔壁村里唱的戏:“那唱曲的女子生得好。听说是县里的演员。大方,也和气。谢幕时还问我们话了呢。”见母亲似听非听的样子,兰花婶子还凑前透露了一个消息:“听说明晚也到我们村来,村里三盛家的做寿。”可兰花婶子刚说完,母亲就大叹一声:“忙得很啊!还有闲心听曲看戏!”接着,端着簸箕,撇下兰花婶子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那场戏就“得儿哐哐”地在三盛家前坪开锣。李英秀招呼女儿樊春燕好好写作业,接着也循着锣声去看热闹了。李英秀在人堆里钻了几钻,好不容易凑了前,却看见自己丈夫樊运生在戏台下拍着掌大声叫着好。后面的一条长凳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尚兰花。戏台的灯光将尚兰花那张高鼻梁、大眼睛的脸,映得更加雪白无瑕,加上她嘴唇下那颗痣,加上她那扑闪着眼睛、为之神醉的看戏的表情,更是与周围那些模样儿普通的女子不同,更不像是个十岁孩子的母亲。更可气的是自己那丈夫,那天还洗了澡换了新衣裳,像个光皮丝瓜一样在戏台下戳人眼睛。
更让李英秀发狂的还有第二天晚饭时节村里人的玩笑。大家在村口大树下吃饭闲聊时,有人看着敞开衬衫、露出白汗衫的樊运生,好一阵端详,才说:“还别说,我们这里有一个人跟昨天那戏里的刘海倒还有几分像!” 樊运生口里的那口饭还没吞下去,大家就凑近了,笑的笑,奇的奇,将他好一阵看。吃完饭后,大家又发现村里还有一个人像戏里那胡秀英。正低声玩笑着,正见李英秀端着个大海碗过来给丈夫添菜。闲聊的几个人一阵脸红和惊怯,作鸟兽散了。
可后来,这话还是传到了李英秀耳朵里。
樊春燕和弟弟那天放学回来,看到家里厨房地上好几个碎碗,连锅铲也掉在地上。父亲和母亲各站在一方,父亲握着拳头,脸上还有被手指抓破的印子。“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我啊!”看到儿女回来了,李英秀咆哮着凑到樊运生面前,拿脸凑到樊运生的拳头上。见樊运生没有理她,李英秀一把坐到地上,拍着腿压低声音哭道:“早知道,我生我春燕时死了就是了!我死了就是了啊!让你们做的做刘海,当的当胡秀英!”“你,你,你!”樊运生脖子的筋鼓起,也是压低着声音对着李英秀叫道:“你当着细伢子面乱说么!”“我乱说?!我乱说?!”李英秀从地上一下站起,指着天花板一句句若有所指:“她和单老二的事情,谁不知道?”见李英秀越说越不像话,樊运生一把捂住李英秀的嘴:“这是别人结婚前的事情!你不要在细伢子们面前乱说!”
想起来了!确实有单老二这么个人! 樊春燕记忆的筛子终于筛出一些细节,她甚至有些想知道,虎背岭的祖山里是不是也葬着单老二?可光是这些,怎么能够解释,她和卫启明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呢?读高中时,樊春燕与卫启明不约而同地蝉联着年级的前一二名。读大学时,俩人一南一北地通信三年,聊学校里的老师,谈新鲜的见闻,就是没有更深一步的发展。在经历了很多的人和事情后,不知卫启明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想起三年前的那一个夜晚。
那次,他们因为开会在同一个城市里偶遇了。电话里约在樊春燕开会的酒店楼下见面。就着那天的晚风,俩人在附近的街心公园走了走。卫启明蓝色的大衣,突然就闪进一片漆黑之中去了。樊春燕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那是一片树林,再往里面走就更深更黑了,或许走着走着,会看见月亮照在小道上。卫启明突然又从黑暗中闪了出来,闪到樊春燕的眼前:“跟我来吗?”卫启明朝樊春燕伸出手,黑暗中,唯有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樊春燕抬头看着卫启明,她好奇他眼中的自己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她把卫启明的黑眼球当做镜子,突然就“噗嗤”一笑。卫启明听了这笑声,抿了抿嘴,把手插到衣兜里,自顾自地往前走。
临到告别时,卫启明问:“你爸妈还好吧?”樊春燕倒是每年回老家,她只听说卫启明一年年像赶趟似的读硕读博国外访学,好久都没回家了。“嗯,兰花婶子也挺好的。”樊春燕答非所问,卫启明却早已不告而别,飘远了。
没想到啊!回到近10年没有回来的老堂屋,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平静下来的卫启明径直走到堂屋一头的运生伯伯家。他想找英秀伯娘问问,他寄回来的钱,他娘这些年可舍得花?
卫启明“嘎吱”推了推门,将屋内的樊春燕一惊。樊春燕在里间镜子里看见半扇推开的门缝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但那个身影停了停,似乎往后院走去了。
原来,卫启明转念一想,伯娘应该在院子里帮厨,于是又转身朝院子里走去。果真,英秀伯娘这么大热天,还在烟熏火燎的厨房帮忙。“伯娘!”卫启明一把抢过李英秀手里的洗菜盆,李英秀也终于看到了她10年没有见到的启明伢子了。
同样是女人,可真是不同命啊。三十多年前,尚家磨坊的独生女儿尚兰花翻着一双白白净净的手在家掐着韭菜,扶着大肚子打鸡蛋时,李英秀正在储藏了一冬的寒凉的春水塘“唰唰”两下洗着泥腿。李英秀从水塘码头上来,挺着同样的大肚子经过,正瞥见尚兰花捂着肚子靠在墙边,裤子上有湿的痕迹。“羊水破了?”春插时节,一般是女人先回来做饭,男人们还要在田里赶最后一岔时间。这紧要关头,李英秀几步赶到屋前那棵树下,朝对面田里的那几个人影大喊:“快来人啊——!要生了!兰花要生了!”
这一喊不要紧,李英秀也动了胎气!村里的老婆婆们先期赶到,樊运生也匆忙赶来,在几个男人的帮助下用拖拉机将两个女人送到卫生院。两个女人同时进的产房。疼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刚亮时,尚兰花才把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过了没半个小时,李英秀也生了,是个女孩!尚兰花的丈夫卫木匠得了信,跟做家具的主家告了三天假,从外地赶来,才换下樊运生。
因为自己生孩子,丈夫在别人妻子病床前守过,又兼樊运生受卫木匠的托也每天往尚兰花那边送吃的,李英秀坐月子期间,没跟樊运生说一句话,气得孩子的奶水也少了不少。倒是尚兰花那边,给小小的女娃娃匀出不少奶水。
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一转眼这么大了!李英秀欣慰地看着高出自己许多的卫启明,松了松劳累的肩膀。牵着卫启明的手,李英秀往自己屋里走,大声叫着:“春燕!春燕!”
里间屋里的春燕,她的心怦怦跳着,她低着头,不知以何种表情面对卫启明。
意识到春燕原来一直在屋里,卫启明在门外定了定,“砰砰——砰砰”地,叩响了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