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亚利
迎春花比它的叶子醒得早,花骨朵如小铜铃般,稀稀落落系上瘦削的软枝条,伙同河边的柳树,引诱桃树、李树、野刺玫、斗篷刺绽开花蕊,搅浓春的气息。春雨浇绿地菜子,阳光刷黄油菜花,重新涂抹大地的七彩生机。薄云闪开的日子,太阳洒下一片热情,褪去人们的重重暖衣,放纵孩子们尽情摩挲大地。
抵御几番春寒,桃花模仿腊梅的样子,爬上遒劲的枝干,哄骗几只饥饿的野蜂傻傻地捧场。桃叶很快遮蔽桃花的羞赧,怂恿梨花较劲腊梅傲雪,引来一群蜜蜂嗡嗡嗡嗡地喝彩。桃李争春停息,南风阵阵吹拂,金黄的油菜花海波浪起伏,裹挟蜜蜂晕晕乎乎地放肆冲浪。一群孩子在花浪中穿梭,头顶的油菜花环时隐时现。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混入蜜蜂单调的大合唱,调谐了原野放响的春的旋律。蜜蜂飞落油菜花瓣,收紧翅膀,一头扎进刚刚绽开的花蕊,贪婪吸吮花蜜。一只小手悄悄伸过来,手指如同母鸡啄食一般,将蜜蜂连同花瓣抓牢。蜜蜂急骤地嗡嗡直叫,还未缓过神来,已被塞进玻璃瓶里。瓶盖隔断嗡嗡声,蜜蜂抖落一身花粉,耷拉着翅膀在瓶壁爬行。孩子尖声笑着:“嘿嘿嘿嘿,我又捉到一只哒!”
抓回半瓶子蜜蜂,倒腾进木箱纸盒,放几朵油菜花,幻想蜜蜂能够像母鸡下蛋一样,生出一些蜂蜜来。父亲说:“蜜蜂关在盒子里,不吃不喝,没有蜂房,吐不了蜜,哪里会产蜂蜜?到东山町对面的朱家坳看一看,就晓得吗回事啰。”原来,在去二塘的必经之路,有个地方叫朱家坳,山坡上摆着百多个暗绿色的蜂箱,像一溜小长城。满山满町的蜜蜂,都是从朱家坳飞来的。养蜂人是浙江来的,已经驻扎这里辛辛苦苦养蜂好几年。养蜂人的儿子与租住人家的漂亮妹子日久生情,妹子家里开始坚决反对。后来几经波折,小伙子用诚心耐心真情感化,欢欢喜喜把妹子娶回浙江。喝回门酒时,本地年轻后生不无醋意地开玩笑:“你咯甲浙江徕仉怕是采花大盗啊,把咯有相咯湖南妹子都采到手哒,恭喜恭喜!”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妹子跨省远嫁,自主追求甜蜜和幸福,着实有些轰动效应。
开开心心捉蜜蜂,也有哭哭啼啼的时候。抓取手法不对,蜜蜂的毒刺像投掷落地的标枪一样,狠狠斜插在手指上。不管多快拔除,肿包都会又痒又痛。照着大人们的经验,迅速涂抹口水,稍稍能够止住一点痛痒。穿行在蜂群密集的地方,警觉的蜜蜂以为受到攻击,冷不丁在额头上蜇一下,隆起一个大肿包。要是恰巧蜇在眼眶边,眼睛肿得眯缝成一条线,伙伴们趁机打趣:“你吗恰起雷胖哒?”运气不好,蜇出两三个肿包,痛得哇哇直哭跑回家。做娘的骂着抢下瓶子,赶急找到喂奶的堂客挤一点奶水,涂上肿包。这个方法灵验,比自然消肿快很多。好了伤疤忘了痛,收干泪水又拿起瓶子赏玩起来。过不了几天,照旧跟着伙伴们跑进蜜蜂乱舞的油菜地里。
菜园篱笆、山坡田墈缀满野刺玫花,绛紫、粉红、淡黄、雪白,一群蝴蝶无所适从。几番盘旋纠结,一只黑蝴蝶终于降落在野刺玫的白瓣黄蕊上,前腿快速搓揉花粉,轻轻扭动触角,口喙贪婪吸食花蜜。孩子们屏气盯梢已久,个子高点的男孩蹑手蹑脚靠近花丛,拇指食指合成丫杈,突然从蝴蝶身后夹住悠悠摆动的翅膀。一阵扑腾,脚杆抖落的花粉四溅。伙伴揭开罐头盖,黑蝴蝶乖乖地落入罐中,扑棱着翅膀,搅得先前囚禁的几个同族一阵骚动,满罐子浮起翅膀掉落的粉屑。
正午以后,太阳吸干翅膀的露水,小个白蝴蝶一身轻盈,随风忽高忽低,在花草丛里快速翻飞。大公鸡大母鸡追逐啄食,偶有收获。羽翼未丰的小鸡,吱吱地尝试捕捉,奔跳一大圈,傻傻地乜斜着眼睛,无功而返。小个白蝴蝶飘忽不定,用手捕捉很难如愿。伙计们各显神通,用旧蚊帐布围成的捞兜捞撮,拿破蒲扇扑扇,或者干脆脱下外衣扑打。从菜园追到山坡,从田埂追到塘墈,罐中的蝴蝶挤得满满当当,笑容在暖阳晒红的脸蛋上漾开。
回到禾堂坪,摆开捕捉蝴蝶战果的擂台。比了数量比花色,比了花色比大小,各有千秋,互不认输。一个邻家小妹隔着一圈罐头商标,看不清一只花蝴蝶的真容,闹着打开盖子瞧个仔细。男孩子自豪地扭开盖子,一只蝴蝶倏忽间飞腾出来,魔术般消失。男孩后悔自己的大方,抓住小妹妹的衣领吼着:“看看看,自己又不晓得捉。一甲几好看咯飞走哒,赔得我!赔得我!”女孩愣愣地急红了脸,一别嘴,伤心地抽泣起来。伙伴们的心一下子软了,出面劝说:“算哒算哒,我们下次捉甲更好看咯。”
罐子令人爱不释手,把玩大半天,晚上也陪在床头。早上醒来,蝴蝶没有了动静,拿起来摇一摇,还是醒不来。父亲笑一笑:“盖子冇钻孔,出不得气,咯还不闷死哒。”无奈倒落地上,早起的鸡们一拥而上。
热风卷走春花,大地一色葱绿,蜂蝶转到远方的山里找寻新鲜口味。掉队散落一小股,留守在瓜菜藤蔓,孤寂地维系生计。盛蜜蜂、蝴蝶的瓶瓶罐罐,暂时歇息在窗台。初夏的夜有些闷热,萤火虫奔着昏黄的灯火飞到屋前屋后,写画出杂乱的光弧。伙伴们欢天喜地,操起蒲扇扇落一粒粒晶莹的光珠,床头的瓶瓶罐罐,又派上了用场。萤火虫忽明忽暗闪着绿光,拥挤在瓶子里聚成大光团。一队孩子拿着瓶子,高声欢呼:“看啊看啊,打电筒来哒,打电筒来哒。”晚上,荧光闪闪的“床头灯”,伴着孩子们香香入眠。
近些年,莺飞草长时节出去踏春,看着蜂蝶乱舞,老是冒出想被蜜蜂蜇一下的奇怪想法。那不就是痛并快乐着的惬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