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四月清明，莱城郊外的植物园。携家带口扫墓归来的人们，将车在国道上顺便一拐，停在了这处踏青首选地。四月的植物园，正是青绿葱葱探头、粉红纷纷吐蕊之际。还在门口的人们，隔着很远就望得到这一切。当然，还有植物园那标志性的水岸。水岸上是一排隐隐绰绰的杉树，似是漂浮在海上的帆船，又似是一条伸向水中央的林荫栈道，上面有两三点人影。

　　“妈，你坐一下。我们先去找个车位。”女儿筱雅在车上找了个坐垫，给在入口花坛休息的母亲潘晴云垫着。潘晴云点点头，有些疲倦，但又打起精神、眯着眼睛望着女儿和女婿奔跑着走向那一片在她眼中渐渐虚幻的杉树林……

　　“你们知道长得像钻石的叶子是怎样的吗？”树林间的草丛里钻出了几个好奇的小脑袋，望向头顶那一片树冠。提问的是一个模样敦实的十三四岁的男孩。“我们只见过我们院子里的水杉，又没见过什么池杉！我们怎么知道它的叶子长得什么样子啊？”此时，发表长长的反问句的，是一个凸额头的羊角辫女孩。“是啊，是啊。我们怎么知道呀？！”一个自来卷短发女孩和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男孩附和道。“来！”还是那个提问者最有主意，他把手一挥，四个小脑袋不由地凑近了，嘀嘀咕咕商量起来……

　　回忆起这一切的潘晴云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她拿着坐垫站起来，向着女儿、女婿的方向缓缓走进植物园。

　　梧桐大道、紫藤隧道、包括草地上直入云霄的水杉景观，一切都还保留着潘晴云他们小时候所见到的样子。这原是几个既中又洋的大庄园，现在连成了一片。梧桐大道两旁以前做过耕田，又挖成了鱼塘，接着又填了塘种了经济林，现在成了景观林。紫藤隧道在学大寨时顺着架子种过丝瓜。那片游人们野餐栖息的草皮，下面其实是两条并流的水渠。水杉是解放后种植的，原地未动。建植物园，只是将这明渠做了暗渠，上面填土种了草皮。新婚的小两口有说不完的话，女儿是头一回跟女婿讲着这些有趣的变迁，女婿也是头一回听说，不由嘴巴张大成了“O”形，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筱雅回头看看潘晴云，一脸得意、语调飞扬地说：“因为我爸和我妈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啊！”

　　架不住女儿女婿的央求，潘晴云带着孩子们找到了自己小时候居住的大院。大院就在杉树林掩映下，人工湖湖堤尽头。走着长长的杉树林荫道，他们也成了远处游人眼中的画中的人。

　　鸟儿在林梢，风儿在泛起银丝的发间，潘晴云多少年没有走过这条水杉道了。这条水杉道应该是进入大院入口的那条。那时，这儿是一个很大的长方形池塘，四周均匀种着水杉，夹杂着落羽杉。到了后来建植物园时，池塘成了人工湖的一部分，长方形一条长边成了今天的林荫道，其余三条边上的杉树则移植到植物园各处。记得他们渐大了些，早已分得清水杉叶子是对生的，落羽杉叶子是夹生的。夜晚，跟着大人们绕着池塘散步，大人们谈到中国人发现“水杉”活体并命名的故事时，年少的他们总是露出神往的表情，安静一阵又喧哗一阵，就像一根在风中思考的芦苇。

　　“就在这？”学建筑的女婿犹如发现了新大陆。潘晴云知道女婿的意思，她站在这栋古旧得爬满爬山虎的、挂着“市级文物”牌子的三层建筑面前，解释道：“在废弃的民国建筑遗址上建的苏式专家楼。因为建好后，中苏关系就恶化了，苏联专家没有来。后来成为我们所里用房。”潘晴云指着一楼左边的几个窗户，一个个告诉孩子们，哪个是他们妈妈小时候的家，哪个是他们爸爸小时候的家，哪个是爱娃阿姨家，哪个是他们从未见过面的、早早就去世的张乔乔叔叔家。

　　时光仿佛又陷入沉沉的回忆中。还好，潘晴云及时刹车，转身跟孩子们嘱咐：“以后，如果我身体吃不消了，每年扫墓就你们来了。记得给你们爸爸和张叔叔带两束花，就够了。”末了，潘晴云故做轻松地往顶楼一指，呵呵笑着说：“我们小时候可淘气了，跑到三楼标本室去偷池杉标本。哪知拿到的是水杉标本，手忙脚乱的把标本弄缺了。大人不打也不骂，拉着我们在院子顶着书罚站。你张叔叔趁大人走了，就把头顶上的书拿下来看，竟然把一本《植物名实图考》翻完了……”

　　想起张乔乔一直以来的特别，刚参加工作的潘晴云嘴角也曾露出一丝微笑。潘晴云大学毕业后，在莱城中心小学当英语老师，每个周末回一次家。下了街车，走过梧桐大道，走过稻田和鱼塘，走过那个池塘，就是她们院子。这个池塘，有一种说法是民国时期庄园主家的游泳池。究竟如何，也无人去考据。但池塘边的水杉，与水中倒影相映成趣，风景这边独好。这时，少时的羊角辫已成了齐腰的麻花辫，辫尾的两只白蝴蝶结又跟随潘晴云奔跑回家的步伐在林间水边飞舞，直将张乔乔看得发愣。“晴晴！”正在对面堤岸上散步的张乔乔朝潘晴云挥挥手。一个白衬衣，一个白裙子，就像两只久别重逢、飞向同一朵花儿的蝴蝶。可面对面，俩人却只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呵呵”地笑，比一年前都似局促了几分。“乔乔哥哥，你可终于回来了！听说你要调回所里工作了？”潘晴云倒是不扭捏了，可张乔乔却不好意思了。他望着潘晴云支吾了半会，冲口而出：“晴晴，你……你有没有想过考研究生，出国留学啊？”“啊？”潘晴云愣了一下，不解地望着张乔乔，但马上又咯咯地笑了。

　　晚上，四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年轻人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围着池塘散步聊天。对于未来，张乔乔有很多想法，但他目前就是想一边陪伴父母一边考研究生，如果有机会就出国去看看。张乔乔倒退着跟他们说话，说出来的话就像朗诵一样：“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直想见的池杉吗，它其实是一种外来树种。而我们孔子墓前的楷树，也曾被人引渡到日本种植……只要是种子，就要乘着风，去全世界看看！”“爱娃，你说呢？”戴着眼镜的王琛宇想听听出过国的爱娃的意见。爱娃有着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最近几年去国外探过亲。“你要去哪个国家落脚呢？你有钱交学费吗？”爱娃皱起了眉头，好心地提醒自己的伙伴。“管它呢！走一步算一步吧！”张乔乔大呼了一口气，转身一个人在前自顾自地走着。四个人齐步走的身影，渐渐沉入了寂寂的黑夜里。

　　张乔乔的父亲张怀北是所里当家的植物学家。早年以苏联的植物教学课本为样本，编写过一本大学植物学教材，后又做过野生植物普查，可谓争分夺秒。他也知这件事情急不了，是需要一代接一代做下去的事情。所以，他对儿子愿意承自己衣钵也很是在意。这不，儿子回来还没几天就跟所里要求，早点让张乔乔进入工作状态，出去学习考察。这下可好，张乔乔这一走，就是一个月。等一个月回来后，都是暑假了。

　　暑假谁最有空？当然是潘晴云了。爱娃和王琛宇都在莱市的精密仪器研究所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的。只有张乔乔轮休一周，闲在家里。“张乔乔！”这天一早，张乔乔洗漱完毕，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用一种陌生的称呼在窗外喊自己。“谁呀？”张乔乔好生奇怪，探头一看：“晴晴？”“嗯诺，是我呢。”潘晴云站在高大的苏式石头窗子下，仰头说道：“下午我们去河边游泳吧。”张乔乔觉得潘晴云两个凸额头下的脸，小巧得仍跟幼时一样，他挥手要潘晴云进屋说话。潘晴云一进屋，张乔乔就变魔术般从身后变出一枚植物标本。潘晴云拿过标本，放在鼻子边闻了闻，有股清香，再仔细一看上面的标签，惊声道：“池杉叶！”“送给你！”张乔乔点点头示意她收下。“快说，这一个月在外面有什么好玩的！”潘晴云一边隔着透明压膜摸着那密密卷卷的叶子，想仔细看看它的叶子到底是怎样的钻石的形状，一边要张乔乔老实交待。“最远去了岭南，被蚊子咬死了！”张乔乔坐在窗前书桌前，一本本翻出自己新做的植物标本，嘴里抱怨着脸上却洋溢着笑：“鸟岛上粪便真多。第一次看到了池杉，这树长得满洋气的……”

　　那天张乔乔的笑脸，就这样永远地刻在了潘晴云的心里。

　　那天下午，与潘晴云一起去河边游泳的张乔乔没能自己游上岸边。

　　当时，潘晴云眼前一片混乱，几个在河边游玩的小学生接二连三掉进了河里。河边一片呼喊声，几个大人跳下河去救人。潘晴云没发现张乔乔也在其中。等潘晴云看到张乔乔时，张乔乔已经靠近了被水冲到河中央的那个孩子。等张乔乔费尽力气把那个孩子递给后面来接手的人时，他自己却被卷入了河中的漩涡。“张乔乔！张乔乔！”潘晴云撕心裂肺地跪在岸边，磕头求岸上的人去救人。水上的渔船想靠近漩涡却怕卷起更大的漩涡，她就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张乔乔伸出的手在漩涡里挣扎，直到再也看不到……

　　张怀北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他将自己半生积攒的书籍，一日日分赠好友及弟子。那段时间，爱娃和王琛宇下班都轮流陪着潘晴云。潘晴云说不出话，只是哭。

　　一天傍晚，潘晴云鞋都没穿好，突然就跑出了家。她绕着池塘跑得飞快，好像追着谁飞快的影子，“噗通”一声就跳进池塘里。爱娃跟在后面一把没拉住，站在岸边流泪：“晴晴，那不是乔乔，那是池塘上的树……”潘晴云站在池塘里，很久才回过神来，回头问爱娃：“你……你也看见乔乔了？”“看见了……看见了……”爱娃顾不上楼上楼下静静看着这一切的人们，瘫坐在塘埂上，陪着潘晴云眼泪簌簌地哭。

　　“今天，让我们来说说乔乔吧。”隔着植物园植物标本馆的玻璃橱窗，潘晴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几十年了，潘晴云还记得这句话。

　　许多年前，王琛宇就是用这一句话，打开了潘晴云的心扉。后来，王琛宇成了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爸爸。

　　“他没有孩子，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爱人，这世上，除了他的家人，如果还有人能记得他，我希望是我。”潘晴云没有真的与丈夫王琛宇聊起过张乔乔，但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过。

　　二十多年后，潘晴云与张乔乔在清明节那天的植物园标本馆里相遇了。跟随着女儿女婿走着走着，恍若隔世。但在玻璃橱窗里的标注着“1985年莱市植物研究所存”字样的“水杉”标本一角，潘晴云分明看到他们小时候手忙脚乱弄掉的那个缺口。潘晴云霎时泪流，她已心满意足：“张乔乔，我们，终会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