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游

　　一个人一辈子，总会搬几次家。搬家的时候，有些头疼的，是一柜子纸质书。   

　　人是有占有欲的，书生便容易在占有书的过程中找到一份获得者的快乐。就如一个饥饿的儿童，得到了一个烤得金黄喷香的红薯。

　　年轻的时候，每回去大城市，其中一件要紧的事情，便是逛书店。个人阅读的习惯，主要是文学类的书籍，所以挑选购买的多为中外文学名著。驻足书店，目光在高高矮矮的书架上浏览搜索，便喜欢施耐庵的拳脚功夫了得，男人当凭双拳两腿，一生演绎除恶扬善的传奇。又觉得吴承恩好玩得很，什么“孙行者，者行孙，行者孙”大大的妙。有朝一日自己也弄个南游记北游记，争取名传三日。或者雨果老先生的肚子是不是特别大，居然能够装下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然后，因囊中羞涩，左比右较，只带一本回家。

　　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书的扉页上写上竖式某某收藏，左侧写某年某月某日购于某城，便是宣示主权了。写之前，必要计算好两行字的位置，以及字的大小。写完，再仔细看一遍，觉得满意了，才满心欢喜的放到书架上。

　　过些时候，又感觉到有必要在签字处加盖一枚大红章，才更有仪式感，于是就张罗自己刻下一枚印章。稍后，在就教的学堂里找到一小块木头，用了近半个小时的功夫，木头在磨刀石的歌声里改头换面，变得周正、光滑、端庄。然后是木刻某某藏书字样，木头便高级为专属的印章了。

　　把以前未曾盖上印章的书籍一本一本翻出来，在写字桌上一字排开，一本一本再盖上红印。这个过程，有点像为一列士兵的制服上烙上一个徽标，从心里找到一种归属感。

　　有时候想，等到退休以后，就择一处古镇，跟着一个鹤发童颜的师傅学习民间木刻，雕刻各种花鸟虫鱼。那花朵胖胖的，小鱼肥肥的，鸟翅翘翘的。如果幸运，这些木刻作品可以走进别人家书籍的插页，吸住孩子看世界的眼睛。

　　买的书多了，就觉得正规出版的要价很伤手指头。也是，有一阵，我就成了地摊的常客。记得在地摊，淘到一套四卷本的《金庸全集》，结结实实的盗版，字比蚂蚁小，错字比牛毛多。因为崇拜金庸，所以收藏盗版的金庸小说，也该是“东成西就”吧。读书的时候，一边读一边拿签字笔在书上改错字，密密麻麻像荒芜的菜地里长了青草。试想，乔峰错成乔疯，大侠一定从书里跳出来寻仇了。横改竖改，到后来，也只有自己能够看通了。

　　除了书，就是杂志了。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读者文摘》，每月都散买，拿到手，就有一种探索未知的冲动。那些赞美永恒人性的小文，犹如一朵朵开放在山坡的雏菊，清香弥漫在夕阳的斜照里。一年下来，把十二本杂志按照时间顺序叠好，摆放在阳台的水泥地面上，然后找来一颗长钉和一把铁锤，给这些杂志打下若干个小孔……再用麻绳依次穿出这些小孔，绑好扎牢，便成了一本线装书了。这种木工活的过程，倒也是一种享受，锤子敲击铁钉发出的短响，从三楼的阳台飘下去，像一串音符震荡着草叶。铁钉穿击柔软的纸页，犹如目光穿过方方正正的铅字，读到一帧一帧的历史画卷徐徐展开。

　　聚沙成堆。书籍积累较多，大小型号各异，又放在开放的柜子里，不久就落满一柜尘埃。这时候，在一个周末，把一层一层书本取下，用一块半干半湿的毛巾擦掉书页上的灰尘，又是一种阅读。顺便翻开一些同岁月老去的旧书，看看自己的签名盖章，知道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于是记忆如风过池塘，吹皱生命中的许多喜怒哀乐。过往，就如笼罩在云烟中的山峰，真实却又虚幻和遥远。

　　这时候，把一些不常用的旧书，摆放在一起。如看相测命，装修房屋，解读风水，祖传秘方一类的。有时楼下正巧有收破烂的大爷经过，拖长声音喊“书纸——报纸——书纸——报纸”，我便把旧书捆扎好，提到门外。等我再一看，大爷已经走掉了，于是哑然一笑，仍然将它们解散，放到柜子的角落。心里忽然有点松，像放下一肩重物。

　　总共搬了四次家，搬近又搬远。书柜已经不是原来的书柜，书本却还是原来的书本。人是过客，书却不是。站在书房的窗前，发一阵呆。

　　窗外，车流从平层和高架构筑这座城市的繁华和热闹。偶尔的喇叭声幻化为一片片枫叶，穿过窄窄的小河，落在老旧的扉页上。 

　　如果灵魂，也能够脱离凡俗的躯壳，轻轻的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