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芬

　　看到妈妈在厨房里抹眼泪，小雅想，妈妈是不是又谈恋爱了。

　　可是小雅不能确定。她抱着自己的憨豆熊，在这个玩具箱翻翻，到那个玩具箱摸摸，就这样慢慢挪、慢慢挪，挪到了可以看到妈妈正面的窗户底下，探头仔细瞅瞅。

　　妈妈刚好抬起头，她看到了小雅头发披散、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嘴嘟嘟地朝窗户里张望的样子，顿生怜爱之情。“小雅。”妈妈一边切菜一边唤着女儿的名字。“嗯。”小雅用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回答着，低下头摆弄着她的熊，嘴巴翘得更高了。

　　妈妈于是放下手中的活，洗干净手来抱小雅。妈妈一搂小雅藏在花裙子下的小小的、软软的腰，小雅就忍不住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笑得露出了白净的玉米牙齿。妈妈把小雅抱在膝盖上，玩起了翘翘板游戏，小雅的长发和刘海都快乐地飘起来了。

　　“啊呀，大额头露出来了，大额头露出来了。”玩着玩着，小雅突然想起了这个，赶紧挣扎着要从妈妈腿上跳下来。妈妈放下小雅，帮小雅整理好刘海，告诉小雅：“中午有昨天我们在外面餐厅吃过的洋葱圈哦，妈妈新学的。小雅要吃哦。”“嗯嗯。”小雅使劲点了点头，脑海里却有一只小鱼在机械地吐着泡泡：“卟噜，卟噜，卟噜，不要，不要。”

　　昨天，是妈妈的生日，可是妈妈忙得都忘记了。小雅在妈妈办公室这个叔叔办公桌前看看，那个阿姨电脑前转转，最后找到一台空闲的电脑，百无聊赖地玩起了画笔画画游戏。办公室窗户内外灯火相映的时候，妈妈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啊啊啊”地表示惊讶，说“知道了知道了”。没多久，妈妈就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收拾完就牵着小雅往外跑。

　　坐上一辆出租车后，小雅好奇地趴在妈妈膝盖上问：“妈妈，今天我们去哪里吃饭啊？” 就是那时，小雅感觉到妈妈情绪不对。“今天我们去你最喜欢的那家店。妈妈今天生日。”妈妈想装出快乐的样子，可她看着小雅天真懵懂的眼睛，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她说：“刚才婆婆打电话来说，今天是你生日啊，你们要自己去外面吃饭啊。”“可是我们还有钱吗？我们要吃生日蛋糕吗？”小雅记得头一天妈妈刷卡吃饭时骂了句脏话，还说“赚得没有用得多”，她担心妈妈的卡里没有那么多钱了。“有……我们还有。”妈妈哽咽得更厉害了，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哭了。小雅看到妈妈哭了，赶快凑近妈妈一点点，点着头拍着小手，有些焦急但还是要坚持旋律节奏地对着妈妈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妈妈把脸朝向出租车窗外，街景飞驰而过,妈妈哭得更厉害了。小雅想要哄好妈妈，小雅好希望有谁来帮帮自己。

　　“生日快乐。”小雅听见了——小雅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叔叔突然轻声说了什么——不知妈妈听见没，小雅焦急地望向妈妈。“祝你生日快乐。今天的附加费一块钱就别数了。”司机叔叔真的说了“生日快乐”！妈妈你听见了吗？

　　“谢谢。”小雅看到妈妈带着泪，但抿着嘴笑了一下，付清了车费，还道了谢。小雅下车时，想要看清这个司机叔叔的脸，却没能看清，他的声音好像爸爸啊。

　　餐厅里的厨师叔叔的声音也好像爸爸的声音。小雅一口一口地吃着半个虾仁土豆沙拉时，看到一个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的叔叔走到她们的桌前。厨师叔叔是出来跟妈妈介绍这道装在土豆里的菜的沙拉酱的秘诀，并告诉妈妈，这是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妈妈的笑容顿时冲淡了她眼角的泪痕。

　　小雅问妈妈，“叔叔怎么知道妈妈生日的？”妈妈低声告诉小雅：“可能是服务员姐姐听我们说话知道的。”“那为什么知道我们想知道沙拉酱的秘方？”“因为我们每次都点了这道菜啊。会员卡上会有消费记录的啊。而每种沙拉都有它们不同的沙拉酱秘方啊。”“那‘消费’是什么意思？”听到小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妈妈笑了，接着，擦擦小雅嘴角白色的沙拉酱，告诉小雅：“消费就是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金钱、时间，让自己元气满满啊。”“像元气果子那样，有那么多胀得肚子饱饱的泡泡吗？”小雅的比方让妈妈忍俊不禁，妈妈“对啊，对啊”的应诺着，开心地看着小雅。

　　元气果子吐泡泡，是把自己想象成力气大大的潜水艇；小鱼吐泡泡，是不想说话不愿意。妈妈做的洋葱圈，小雅把它们摆在地上，大圈圈套着小圈圈，小圈圈挨着大圈圈，就像一个泡泡乐园，它们有的是不开心的泡泡，有的是有力气的泡泡。妈妈最缺少有力气的泡泡，大力水手都要吃菠菜呢。妈妈把早餐摆上小雅的小树墩饭桌，就去补觉了。唉，妈妈一个人带着小雅太辛苦了，小雅就一个人在客厅自己玩，等到妈妈醒来时，就会看到小雅给她带来的惊喜。

　　“小雅？！”妈妈醒来后，果然很惊讶，她四处找着小雅，发现小雅躺在一堆沙发垫子上，睡得迷迷糊糊。妈妈正要责备小雅，突然发现小雅的嘴唇红红的，再掀开小雅的刘海，摸摸她的额头，好烫啊。“怪不得孩子不吃早餐。”

　　医院急诊室医生伯伯的手好像爸爸啊。他用大大的、厚厚的手摸摸小雅的额头，再要小雅“啊——”地张开嘴巴。“吃点药吧，先不用抗生素。观察一阵再说。”医生伯伯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笔，在白色的纸上画着药的画，药房阿姨就会给小雅拿不苦的药。小雅无力地靠在妈妈的怀里，看着这一切，出奇地安静。

　　下午，小雅的头更沉了。吃了药后，妈妈把她抱在床上睡觉，小雅的小脸越睡越红，妈妈守在床边，隔两个小时量一次小雅的体温，也给小雅喂一次温开水。小雅晚餐的稀饭都不想喝。迷迷糊糊，小雅听见妈妈在给爸爸打电话，小雅好久没有听见爸爸的声音了。小雅听见妈妈斩钉截铁地跟电话那头的爸爸说话：“如果今晚孩子还继续发高烧，你就要抽空来接我，送孩子去医院。无论多晚！” 

　　可是，到了晚上，小雅就退烧了。小雅听见妈妈打电话跟爸爸说：“你别来了。”小雅嘴唇干干的，妈妈在给她喂温开水，她舔了舔嘴唇，看着妈妈，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妈妈心疼地摸着小雅的脸说：“小雅长大了，更加强壮了。”小雅看着昨天哭了、今天又哭了的妈妈，好想摸摸妈妈的脸。

　　“妈妈，”小雅躺回枕头上，看着书柜，要妈妈拿一本书给自己看。妈妈的手指在一排书的脊背上游走，按照小雅的提示停在了一本书上。《给妈妈找男朋友》？妈妈忘记自己多久给小雅买过这本书了。混在一套丛书里，妈妈没有发现？！或者，是小雅自己挑的？！

　　小雅现在是幼儿园大班认字最多的孩子。只不过，她认识的是一个个词组，把“明媚”“妩媚”之类的字拆开来看，她一下子认不出。但组合在一起，她能够马上读出来。从幼儿园识字以后，小雅就不需要妈妈陪着看书了，只有在猜不出一句话的意思时，小雅才会摇摇妈妈的手，问妈妈“这是什么字”。

　　给妈妈找男朋友？妈妈有些费解地看着趴在书上，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看书的小雅。妈妈趁着给小雅披上一件厚衣服的机会，瞄一眼书的内容。

　　“现在还剩三十个候选人。有五个又被淘汰，因为苏儿怀疑他们对孩子是否有爱心……”妈妈瞄到了这样的句子，再看看这本书书页的边缘，几乎每页都有被撕掉的痕迹。妈妈暗暗地抽了口气：看来小雅把这本书已经翻了好多遍了。

　　小雅有个习惯，一边读书一边撕掉这一页书的边角。妈妈经常通过这个痕迹来判断小雅是否把这本书读完了，家里是否需要再购买新的书籍。

　　给妈妈找男朋友？难道小雅什么都知道？妈妈突然为自己这一阵的沮丧情绪感到羞愧。“孩子不应该太早懂得这些的。”妈妈回头看到一片狼藉的家：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串水渍。沙发垫子堆在地上。客厅地板上是小雅用洋葱摆出来的一幅图案：大洋葱圈的套着小洋葱圈，小洋葱圈挨着大洋葱圈。旁边还用水彩笔写着“妈妈加油”。

　　妈妈又一次哭了，她低声告诉自己，“不要，不要”，下一次再也不要在孩子面前哭了。

　　妈妈以为她什么都知道，但妈妈其实一点都不知道。

　　——在小雅的这本《给妈妈找男朋友》里，妈妈跟新男朋友的相亲没有成功。正在妈妈泪如泉涌，觉得自己没人爱时，已经跟妈妈离婚的爸爸开着车像救火队员一样出现在妈妈面前，抱住了妈妈。

　　——在小雅的床底下，丢着一条被水打湿的睡裤。那是今早，小雅故意弄湿了一身，用睡裙换下的。

　　“咕咕，咕咕……”小雅的玩具闹钟连续响了10下。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妈妈不知道，但小雅又最盼望的——在他们的家门外，小雅的爸爸已把手举起，正准备按响这迟到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