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熊洼塘边我们生产队那口不具名的水井往外,是绵延数十里的稻田。再往远望,目光所及之处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的雷祖峰和白石园水库组成的山水佳构。
一到稻谷成熟季节,这一带就有黄绿错综的毯子铺开来。关于农作物的美态,我时常会想起茅盾先生在《白杨礼赞》中就“麦浪”二字展开的讨论——那是极佳的文字的创造。
当然也有“稻浪”的提法。或者因为南方地形多山,与土地平整以种麦子为主的北方比较,气势上应该有所欠缺吧。而每当“稻谷”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则那种因风而动,发出金属质感,又不那么尖利的声音,如同金殿之上莲步轻移华服裙裾的环佩交鸣。
如有秋日霞光映照着出工的乡亲,将之染成全身金黄,就会感觉乡村油画般的美好。那些沟壑纵横的脸庞,也因此而线条柔和;如果夏日阳光的猛烈,对稻谷而言是一个熔炼的过程。那秋日阳光,则是一个使之充实饱满的揉捏的过程。
我做过的农活之一是拾稻穗,也叫捡禾线。这是一个跟“珍惜粮食不浪费”密切相关的工作。这种时候,我和小伙伴们跟在打谷机后面,将掉落在泥土里的稻穗一一捡起,交给大人。打谷机像“玖月奇迹”组合的“双排键”,在大人们的单脚合奏下,发出极为热烈又一点也不刺耳的旋律。在稻田里游走,整个空间都被“嗡嗡—嗡嗡—嗡嗡”声充满着。
在水田劳动,最可怕的是蚂蝗,这种软体动物是我的噩梦。它往往悄无声息地爬上腿脚,甚至钻入穿着衣裤的地方,用前后端两个吸盘紧紧吸附着,深入体内吮人血,直到原本干瘪的身体变得圆滚滚的,泛着紫红色。而这时候你还毫无感觉,因为它的“吻”可以分泌一种相当于麻醉剂的物质。直到工间休息,男人们唆一袋旱烟,女人们喝一“坝杯”井水的时候,或者收工回家,洗脚洗澡的时候,才有人尖叫着从另一个人身上发觉它们。
胆子大的也直接用手捉,更多的是用小树枝之类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扒拉下来。而且还不能随便扔掉,那会接着吸别人的血的。
外公说把它切碎都不行。传说蚂蝗是有分身术的,你将之切成多少段,它就可以长成多少条。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平添了几分魔幻。处理这类“恐怖分子”除了火烧以外,有一种绝妙的“杀器”可以对付它——抽旱烟用的水烟筒里黑乎乎的水。将之倒在蚂蝗身上,不一会儿就能瞅着它一点点消融变小,终至要了它的小命,这也可说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因为这一功用,我不禁佩服起抽了一辈子老旱烟的外公和他的伙计们。
前些天,去了一趟我的扶贫户家。他从屋侧放养着鸡鸭鹅的院子走过来,最打眼的是他的一双赤脚,炭一般的黑,静脉曲张像蜈蚣一样蜷曲着,有了几处溃点泛着暗红。这大概是长期被水浸泡所导致的。联想到外公他们的脚也黑,青筋暴起,情况虽然不是这么严重,但是非常相似。终于明白,这一路上和记忆里的稻谷金黄都与一双双这样的脚有关。
金黄与黄金,同样两个字。按理说,照着稻谷对于每个人的意义,它实在应该是贵重物品,有堪比黄金珍贵的价值。或许,我们真的应该像对待黄金一样对待金黄的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