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收割完毕，水田被杲杲秋阳渐渐吮干，滑滑腻腻、松松软软的，像一床厚厚的棉被，勾勒出大大小小浅浅的脚印。这个时候，正是盘泥鳅的最好时节。

　　过去，在老家，山涧田头、溪河沟渠、鱼塘水池、荡口槽窝，有水的地方，就有体型细长、背缀斑点、手指般大小、留着两根像天线一样胡须的泥鳅。回水湾、田坎豁口、粪肥堆边、瓜棚荫蔽处，隐藏的泥鳅最多。它们时而钻进泥里避酷热，时而溜出洞外透透气。泥鳅水里跳，大雨云空掉。泥鳅是天气预报的高手，比蚂蚁还厉害，变天之前，它们纷纷钻出洞穴，窜出水面，旋转而跃。小时候，我们放学后都喜欢放下书包，静静地蹲在田边荡口，看淘气好动的小泥鳅从禾蔸边、脚印里、水草丛露出尖溜溜的小脑袋，吐出串串水泡泡，或扭着丰腴的身子，或摆动灵巧的尾巴，戏水搅泥，捣浑镜片般的水面。当我们捡来空酒瓶，心里痒痒试着伸手去捉时，还没触到水面，它们早已溜之大吉。

　　虽说泥鳅机警灵敏，不易徒手捉到，但勤劳的山里人为了办节俗、待客人、打牙祭，在不同情形下想出了多种捉泥鳅的方法。如在水池里兜泥鳅，在河槽里围坝塞堰罾泥鳅，在迎水而上的水圳里撮泥鳅，在闷热的夜晚照泥鳅、刺泥鳅、夹泥鳅……这些得借助工具，也有相当难度，一般适用于大人们，而小孩子最爱的还是在稻田里盘泥鳅。

　　打完一上午晚稻，父母都疲累了，靠在竹椅上小憩。我和哥如急于建功沙场的小将，生恐别人将田里的泥鳅盘光，提着桶偷偷地溜出家门。耳畔传来父亲迷迷糊糊的呼喊：“晌午鼎，鬼露影，千万莫到塘边去噢！”

　　石板埂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有点烫脚。我们赤着脚径直走到田边，甩掉衣服，挽起裤脚，头上、背脊、手臂，隐隐约约有一种针刺的感觉。哥在稻田慢慢地行走着，左睇右盼，专找稻茬间泥地上一个个如藕孔似蜂窝的细小圆眼，那是泥鳅的透气孔，是它的房门。识别泥鳅眼，得凭经验，一般来说，不大不小、规则不一、滑腻精致的扁圆形小孔，就是泥鳅眼。大的是田鼠或田鸡洞，太小的是虫巢，还有些笔直的圆孔，则是开厢时竹竿子留下来的。哥选中一个圆孔，弯腰，撅起小屁股，伸出食指探入，循着光滑的泥道一层层扒开软泥。倘若指尖触到泥鳅的尖嘴，泥鳅便一股劲儿地往里钻，当掀到洞底时，它便不再退缩，只好露出雪白的肚皮，抖动嘴角的短须，慌乱地弯曲、翻滚、跳动。让人惊奇的是，有的眼孔里躺着一条大的和好几条小的，像是泥鳅在育崽。还有较干硬的田块，手指盘不进，得用锄头，即便全捣毁泥鳅的洞穴，炫目的阳光照到它灰白的肚皮上，它似乎也漠然不见，纹丝不动，直挺挺的，跟死了一样，乖乖等你去取。当把它抠出来，丢到水桶里，它慵懒地伸展身躯，竟然一下子又“霹雳啪啪”活蹦乱跳起来。

　　侧岸田好盘泥鳅，但在尚未沥干的垅里田就难多了，小孩子有时望而却步。在水田中行走要蹑手蹑脚，说话需低声细语，以免惊动泥鳅。观水色，瞧圆孔，看气泡，一旦瞅准了目标，不可急躁慌乱，也不能犹犹豫豫，双手得小心伸入泥中，作包抄状，围拢，速捧。“捉泥鳅要捧，带小孩靠哄。”泥浆里泥鳅滑溜溜的，难以捉住，常常逮住又滑脱了，得把双手合成瓢，捧起来。这时，它还会在合围的掌心钻来钻去，找缝隙开溜，滑滑的、痒痒的。若水较深，还得先用淤泥在泥鳅眼周围塞个圈子，戽干水再盘。难以置信，堂叔在水田捉泥鳅一般不用盘，手到擒来。他的食指和拇指组成一把“铁钳”，迅速插进泥孔，一下子就把泥鳅夹了出来，从容地放入腰间的竹篓中，像捡豆一样快。只要被他发现的泥鳅、黄鳝，在劫难逃。堂叔示范了多次，貌似简单，可我终究没学会。

　　我们沿着村庄的稻田走走停停，从一丘盘到另一丘，像工兵排雷。一个多小时过去，鱼桶便异常沉重。偶尔从田墈拂来的习习秋风，清爽惬意，像在检阅我们的战果。这时候，再看平整的稻田，已坑坑洼洼，被盘得稀巴烂，无数小泥坑像一个个小战壕。身旁的木桶，跟我们一样，被泥巴涂了个大花脸。

　　回到家，我们脸被晒得通红，人就像个泥猴。母亲没有责骂，反而喜笑颜开，应允我们在塘里洗了个澡，然后给泥鳅换上清水，剔下小的喂鸡，特小的放生，再洒下食盐，让它们吐泥。鸡争着抢食，斗架，猫抓着捉弄，玩耍。遇到家有患病的乡邻，母亲还会让我们送去一碗。“天上斑鸠，地下泥鳅。”母亲常说，田里泥鳅胜人参，猪肉鸡肉不如它。母亲喜欢把一条条泥鳅油煎，佐以辣椒，做成我们的下饭菜和父亲最爱的下酒菜。油煎泥鳅外表焦黄干脆，肉质却紧细鲜嫩，香味跑满了整个院子。

　　有时候，我们会围着木桶欣赏劳动成果，看胖乎乎的泥鳅在水里钻来游去，穿插舞蹈，彼此依偎，相濡以沫，不时吐出泡泡，翻着浪花。有的挣扎着跳起来，溅起一窝骚动；有的憋屈抬头，向桶壁攀爬，想找出口；有的温顺地靠在另一条的怀里，像一对小恋人；有的藏起头来，只露出尾巴，似乎跟我们捉迷藏；有些小脑袋全碰在一起，像在召开碰头会……

　　如今的乡村稻田，常年打化肥，又普施农药，加之麻鱼机反复扫荡，野生的河蚌、田螺、黄鳝、泥鳅几近绝迹，曾经盘泥鳅的景象早已消逝，那种慰藉口舌原生态的悠远韵味，也只能深藏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