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夏天,我正面临高中毕业,北京一所女子中学却向全国应届毕业生发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农村领取毕业证书”的倡议。顿时,我们学校像炸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当时班长何舜华找到我,经过商量,便带头响应这一倡议,并经校领导同意和出面联系,一同前往大浦公社蓟江潭大队。尽管只有两个多月,时间短暂,但在我人生的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当时正是盛夏,我们刚下火车,迎面扑来一股股热浪。抬头一看,太阳是白的,大地是白的,连房屋都被太阳晒得放出白色刺眼的光芒。还不到中午,就晒得我汗流浃背,白色的衬衫都被汗水浸湿,尽管一阵阵风吹来,但没有给我们带来丝丝凉意。到车站接我们的是这个大队的谭书记。
在谭书记带领下,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湘江河岸、凸凸凹凹的黄土坡,走了几十里路,才隐隐约约地看见前面一片被松柏翠竹遮盖的村庄。这可是另一番天地,三面是山,一面靠水,平川地里的村庄郁郁葱葱。村庄周围是一片片梯田,被阵阵热风吹拂着,金灿灿的稻穗连成一片,似一股股金黄色的浪潮滚滚向前。看来,很快就进入“双抢”大忙季节,一场艰苦的磨练正在等待着我们。
到了大队后,我被安排在偏远的一户农家。主人姓谭,当时我叫他谭叔,年纪四十五六,中等个子,饱经风霜的皱纹已爬满他愁戚的面孔上,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农民。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朴实的农妇,家中还有一位双目失明的老母亲,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叫谭爱英,是与我同年的姑娘,美丽端庄,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对我的到来,他们好像早有准备,三间土砖房间早已腾出一间作为我的卧室。靠床那扇墙已贴满了报纸,并挂上了已有很多补丁的纹帐,草席上放着一床青兰色的毛巾毯,尽管破旧但洗得很干净。我刚坐一会儿,谭爱英就叫吃饭。我到堂屋,只看见一副碗筷摆在饭桌上,招呼大家: “一起来吃吧。” 但他们却客气地回答: “我们吃过了,你吃吧。” 当时,我并没有过多地去想,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端起碗就吃。桌上摆放着三碗菜,一碗是一个荷包蛋,一碗是青椒炒小虾,一碗丝瓜汤。这都是我喜欢吃的菜。不久,我才发现他们从不跟我同桌吃饭的谜底,原来,他们等我吃完饭在外散步时,一家人在厨房里吃稀饭,吃点小菜。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才知道,三年的自然灾害带来三年的苦日子,农村还暂时没有恢复元气,他们家的生活还很困难,尽管来时我也交了钱和粮票,但还很不够。于是,我中途回了一次家,从家中带来二十斤大米。他们只收下大米,但坚决拒绝我给的钱和粮票。谭叔说: “再困难,也要给你吃好吃饱,要知道,你们城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后来,在我执意要求下,他们才跟我同桌吃饭。
不到半个月,“双抢”终于来临。每天我与他们一样,都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投入到抢收抢种农忙中。在他们亲手指教下,我终于学会了插秧、割禾等基本农活。但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我的双脚也被水田里那些蚂蟥以及少许的玻璃尖石弄得到处都是伤痕,双手也因割禾弄得到处都是血泡。记得有一次打蒲公时我还出了一次洋相。所谓打蒲公,就是一头牛拖着一块又圆又大的石头滚筒,人站在后面夹板上,吆喝着在田里滚来滚去,将禾蔸压在田里。结果我没站稳,摔倒在田里,弄得满身都是泥巴。经过“双抢”的磨练,我才真正目睹农民的辛苦,才真正体会到唐代诗人李绅写的那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內涵。
的确,在田里辛苦了一天,一到夜晚,我就像散了架似的,腰也酸背也痛,但我仍没放弃学习,做好高考的准备。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由于天气炎热,汗水不断从鬓角和颈脖上流下来,突然感到背后有阵阵凉风吹来。我反脸一看,原来,谭爱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房间,并给我扇蒲扇。她说: “不要那么刻苦了,走,到晒谷场去!舜华姐姐和几个姐妹都在那里,等你乘凉。”边说边抢过我的书,拖着我走到了晒谷场。我抬头一看,只见那斜挂在空中闪射着明亮光芒的月亮,就像美丽的少女露出洁白的笑脸,看着晒谷场里沉浸在快乐中的年轻人,那么甜蜜,那么迷人。
我刚一坐下,何舜华就指着我说: “姐妹们,告诉你们,他可是我们学校文艺骨干分子,能歌善舞,县广播站还录过他的歌哩……”话音还没落,几个姑娘就来到我和谭爱英身旁,你拖我拉,边拖边说:“给我们唱歌嘛!”我本想婉言推辞,但经不起这几个姑娘的拖拉,结结巴巴地说: “好啦……好,我唱就是了。”于是,我唱了一首湖南民歌《挑担茶叶上北京 》,获得她们一遍又一遍的掌声……
正当我们沉浸在这浓浓的乡土乡情时,学校寄来通知,要我们三天内返校参加文化大革命。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这片热土。就在那天返城去火车站时,谭叔一家和村里的老乡都来送我们,连那位双目失明的老奶奶也在爱英搀扶下一直送我们到火车站。我那军用挎包里装满了他们送的花生和鸡蛋,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心意,他们的真情。不一会儿,我们登上了火车。当火车徐徐开动离开车站,我还将头伸出窗外,久久凝视着远处那些渐渐消失的熟悉的身影,我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定要过得好些,过得幸福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