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难忘,除了种稻子,种豆的记忆最深刻。掐指计数,少时种过、吃过的豆子,竟然有十几种。
大豆为最大宗的豆子,不太耐旱,一般种在田塍和田墈土里。布谷鸟飞来,早稻播种落泥,也是点播大豆的时令。趁着糊出的田塍脚半干,天未落雨,队上安排女人们点大豆。女人头戴斗笠,迤逦下町,三人一组,分工合作。一人手持长柄豆钻,戳进软泥,扭出蝴蝶结样的小孔。一人端着笸箩,拈两三颗豆种,合着豆钻的节奏,弓下腰身,投进豆孔。一人提着半箢箕柴火灰,跟在两人后头,抓上一把,着进两三个豆孔。蓝布衫身子一起一伏,豆孔均匀连缀成草灰线,围出的水田轮廓愈发清晰。燕子似乎仿效着女人,忽高忽低,在空旷的田垄上展翅,俯仰出一同忙碌的痕迹。
那时,年轻女人大都拖带着几个孩子,屋里老人照管不过来。点豆活儿轻松,有的女人便用带四根襻子的兜布,把最小的毛毛绑在背后,兼顾着出工和带孩子。女人身子起伏,毛毛如坐着摇篮,乐不可支。不过一两条田塍,毛毛伴着均匀的摇晃,于煦日和风中歪斜着头酣睡了。点完几条田塍,毛毛哼哼唧唧醒来。女人松下兜布襻子,思忖说:“总是要尿尿哒。”尿完,毛毛慵懒地扑向女人怀里。女人领会意思,自言自语:“崽崽要吃了,崽崽要吃了。”取下斗笠,解开衣襟,站在田埂上奶起孩子来。
七八月份,大豆长成一尺多高,冒出紫白小花。不多久,毛绒绒的寸余长豆荚,掩映于碧绿的豆叶丛中。队上安排劳力,割下过于密植的豆株,按人头分给社员,剥毛豆作菜吃。俭省的人家,索性把自留地的大豆砍来,凑拢剥成毛豆,上街售卖,换个油盐钱。月亮还未爬出后山,一家人搬来矮凳,坐在阶基上,围着半箩筐毛豆荚,哔啵哔啵剥着。指尖麻利掰转,粒粒毛豆似浅绿的玉珠,悄然落入雪白的瓷碗里。灯火昏暗,人影朦胧,时而家常话语,时而全神静默。蚊子嗡嗡滋扰,逗来手掌忽然间“啪”的一声拍打。月亮偏西,毛豆摊出两米筛,女人做主说:“唉,指甲都剥翻啰。好夜深哒,还要大早起来卖豆,剩下的作毛豆荚卖算哒。”次日,男人回来得早,定是毛豆卖了个好价钱。
晚稻还未收割,大豆叶子枯黄飘零。趁着豆荚还未晒爆,连日砍回豆秆,铺到禾坪。太阳崩开豆荚,女人们拿竹挞、木棍扑打豆秆,圆润的黄豆如玉珠撒落。扑打干净,豆秆码到避雨的仓库屋垛边。筛除荚壳,弃置禾坪坡下,几只鸡赶忙跑过来翻食。风车去杂,豆子要暴晒一两日。我们踩着一片金黄,似滑冰一般,摇摇晃晃。看见有人趔趄坐地,大家互拽着,笑作一团。我们拿起豆子当子弹,“呵呵”朝同伴“开枪”。女人群起训斥:“你咯些细个几冇轻重,打到眼珠子吗得了,一粒豆子也打死人嘞!”一粒豆子打死人,说的是人站在有钉子的墙边,一粒豆子梭过来,本能往后躲避,钉子正好扎进脑袋。我们听厌了,怀疑真有其事,不去理会,照旧嘻嘻哈哈疯玩。
一担担黄豆过秤入库,半数缴交国家,余下分配到户。母亲端着一撮箕大豆,我一路小心护着,伸手抓取一把黄豆把玩。母亲笑吟吟地说:“莫抓哒,沾上手里咯咸味,做豆腐会走卤。”走卤即豆浆点卤水不凝结,意味着做豆腐失败。我赶紧缩回手,心里却撩拨起吃过年豆腐的滋味。那时,每年年庚夜炸豆腐,我总要守候到油豆腐出锅,拈吃几块,方才安心去睡。
绿豆跟大豆同时点播,为第二大宗豆子。绿豆耐旱,田墈、旱土、荒坡随处点播,无需施肥,一般会有收成。父亲一向勤快,旱土不够,年年翻耕铁路旁的废道砟堆,在石砟缝里点绿豆,收成不逊旱土。绿豆株秆不足一尺,紫花收结出细长的豆荚。阳光持续炙烤,豆荚欢快伸长到两三寸,渐次由青绿变为黑熟。太阳猛烈,女人们每隔一两日,戴草帽,端撮箕,到岭坡、田墈捡绿豆。热气蒸腾,如烈焰晃荡,知了热得兴奋,躲在枣树、苦楝树上长鸣。女人潮红的面颊挂满汗珠,湿透的布衫紧黏着肩背。捡过几块土,搭在肩上的毛巾,像在水里搓洗过。绿豆荚汇聚几日,集中打晒,小半块禾坪,如铺上一层柏油。午后,豆荚干缩,悄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青绿的豆粒,滚落牛粪膏出的地面。麻雀侧首静听,飞落啄食几粒,似乎也耐不住热烫,很快栖落到树上。
打晒好的绿豆,也有一部分缴交国家。所剩绿豆分到户,当日晚间,鼎锅便有清爽的绿豆沙。那时白糖凭票供应,农村人过年每人才有二两计划,加进豆沙里的,多为不要票的红砂糖或冬瓜糖,口感不甜。我闹着再放糖,母亲揭开凉缸,只在我的碗里加小半调羹。有次,家里没有糖了,我不肯吃寡淡的豆沙,自作主张加糖精,一不小心手重了些,一锅豆沙甜得发苦。加了开水稀释,父母亲仍被甜得皱眉。我贪甜,说:“咯好甜啊,跟绿豆冰棒一样!”父亲说:“糖精吃多了不好!”我舔嘴回味着,似乎充耳不闻。家里绿豆沙并不常有,自留地打下的绿豆,多陪着鸡蛋、鸭蛋,上集市换钱。
水利灌溉跟不上的边山田,多种一季稻,再点禾根豆。收割早稻,晒干田,拨开稻茬,将豆子塞入禾蔸。为防止漏播,队上男女老幼,端着一洋瓷碗豆种,拉网式蹲成一条线。点播完,放水漫灌排干,不几日,豆子就发芽出苗。禾根豆植株矮小,果实如大豆,只是皮壳有点发青。黑豆实为一种矮秆大豆,有时像禾根豆一样播种,都可做豆腐。只是黑豆做豆腐带罄色,色头不好,一般熬汤吃,疗治体虚盗汗、白发脱发,据说有效。
拖泥豆与禾根豆一样,播在只种一季稻的边山田。稻子勾头,田未晒干,将豆种如草籽一般撒播。豆种拖一身泥巴发芽,籽实扁圆形呈泥巴色,或许即是名称的来由。山豆矮秆耐旱,点播于瘠薄的山坡地,籽实淡黄,比绿豆大,比大豆小。拖泥豆和山豆,最宜酿豆豉。有些年份,没种拖泥豆、山豆,用大豆、蚕豆替代,做出的豆豉,风味相差甚远。
有一类豆子,株秆与无藤蔓的豆角相似,春播秋收,豆粒都是肾形。喜鹊豆暗红里带白花斑,饭豆奶黄色,扎弓豆酱红色,常掺入米里做豆饭,吃起来豆香扑鼻。菜园子有几株猫弓豆,藤蔓爬上两丈高的树干,秋日打下的豆荚有拇指粗。壹分硬币大的肾形豆子,如老猫弓身,因而得此俗名。
雪豆蚕豆是姊妹花,秋日同时点播于砂质土,春末收获。雪豆嫩荚炒吃,嫩豆子熬泥鳅汤,乃上滩月份难得的美味。干雪豆泡发晾干后,用热沙炒熟,那是家家必备的年货。队上有个小伙计,吃炒新鲜蚕豆险些丢了命,屋场里此后极少有人吃,怕得蚕豆病。炒的干蚕豆,异常坚硬,乡间俗称铁豆。小孩子兜里常备有炒蚕豆,嘴闲时便开始“打铁”。商店有蚕豆做的兰花豆,咸辣脆爽,我们不敢奢望。
现如今,除了吃豆腐,极少吃豆子,已经淡忘了各色豆子的原味。近日偶读苏轼词,有句“问言豆叶几时黄”,感叹饥馑之无奈、民生之多艰。我幡然领悟,少时虽无豆叶黄的期待,种豆、吃豆却原来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