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过,季节的雨便和三月缱绻缠绵。这时,有的母鸡开始蹲窝。发情蹲窝的母鸡蓬松着全身羽毛,不吃不喝一整天伏在窝中。而母亲,又开始忙碌养鸡了。
让蹲窝母鸡孵小鸡,母亲经验丰富。她首先挑选一只健壮的蹲窝母鸡,然后又精心挑选用来孵小鸡的蛋。用母亲的话说,有的蛋是“公蛋”,孵不出小鸡。“公蛋”就是没有经过授精而产下的蛋。那时,家里总会养一只五彩斑斓、精神抖擞的大公鸡。
有一次,我坐在门槛上吃饭,那只平时昂首阔步的公鸡直接冲向我。然后,伸出彩色的脖子,探着灰黄色的尖喙,一言不发朝我碗里啄来。我一惊之下,放下碗,抄起扫把追着公鸡满坪打。母亲听到公鸡连串的叫声,一边疾速奔出门来,一边忙喊:“鸡怎么了?鸡怎么了?”母亲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夺过扫把。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责厉:“打鸡干什么?打鸡干什么?明年还要利用它孵小鸡呢!”
母亲养鸡,是有原则的。对孵蛋期的母鸡,喂稻谷。并且说:“稻谷黄,稻谷黄,孵出小鸡做娘娘。”孵出小鸡的那阵子,给母鸡喂白米。则说:“白米好,白米好,鸡娘带好鸡宝宝。”那时,家乡还没通电,母亲坐在板凳上,左手端着媒油灯,右手往地上撒食。昏黄的灯光里,洋溢着母亲满脸的慈爱。
对于毛绒绒的小鸡,母亲照顾得很细心。母亲把白米用菜刀柄细细碾碎,再用清水泡软。然后,咯咯地呼唤。看着母鸡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围在身边,母亲的眼神总是愉悦的。那愉悦的眼神里仿佛有一张网,能把鸡们网进去。母亲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地往地上抛洒泡好的白米。母亲甚至乐于把手掌当鸡们的食盘,她把白米放在掌心里,伸着手掌让鸡们啄食。仿佛,那一下一下的轻啄,就像婴儿时不懂事的我用胖嘟嘟的小手无意中的捶打一样。
鸡稍大后,母亲就会千方百计寻来大纸箱,在纸箱下部精心铺好一层干稻草,再在稻草上铺上一层旧衣服。每天晚上,母亲就在煤油灯光中,把小鸡一只只轻轻放进纸箱中,然后把母鸡也放进去,再把纸箱放到床下。无数个夜晚,母亲就在小鸡们的呢喃声里愉悦入眠。看着母亲不厌其烦、精心把鸡养大,我觉得这鸡在母亲心头的地位,就如父亲心中的牛。家里有一头老黄牛,父亲很珍爱。有一年双抢季节,为赶时间,牛耙完一丘田,已是中午。父亲顾不上吃饭,火急火燎把牛牵到塘边,一边往牛身上浇水,一边疼爱地说:“兄弟,辛苦了!辛苦了!”结果,此情此景,被路过的村人听见,传为笑谈。
母亲对鸡的感情确实深。有一阵子,连续失踪几只鸡,母亲没找到原因。那一段时间,母亲有点伤感,吃饭都没心思。母亲一有空闲就在房内房前房后四处寻觅。房前房后杂草丛生,蛇虫出没。父亲担心母亲安全,不准母亲寻找。父亲安慰母亲:“丢了,就算了,别找了!”可母亲不听,回父亲:“鸡这么大了,怎么能丢就丢呢?”母亲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屋侧边的那一堆废砖上,废砖被杂草枯枝遮盖,平时很少注意。母亲拖开枯枝,扯掉杂草,发现砖底下有一个碗口粗的洞,洞口有少量的鸡毛。母亲拿把锄头,发疯似的一阵狂刨。砖被母亲挑走了,但母亲看着失踪的鸡的残骸,眼里有泪水在流转。
真正理解母亲对鸡的感情,应当是我上初三的那一年。根据我的学习成绩,考入高中应该没问题。那一年,母亲和父亲商量好后,便养了三百多只鸡,还特地空出一间房子,当做鸡窝。在母亲精心喂养下,到了七月底,鸡就有了2斤左右一只。正好,我的高中通知书也来了。看着一只只毛羽鲜亮活蹦乱跳的鸡,母亲说话的声音里都可以拧出蜜糖。
父母睡在楼上。我和弟弟睡在楼下。有一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到鸡的叫声。刚开始以为是鸡受到什么惊吓以致于骚动,于是又睡去。可又被鸡的叫声惊醒,我爬起来,向关鸡的房间走去。推开门,打开灯,只见地上有三个蛇皮袋,袋内装好的鸡在不停地蠕动。其他的鸡在屋内惊慌地叫着、乱钻着。侧边的门已打开。我连忙呼喊,父亲不顾凶险,一个人打着手电满山满岭追偷鸡贼,母亲在家清点照顾剩下的鸡。我和弟站在门前的石头上,看着父亲的手电光在远处的黑暗中时隐时现地游动。
黎明时分,父亲回来。偷去的鸡没找到,但父亲找来了锤子。偷鸡贼撬开了窗子上的二根钢筋,从窗户里爬进房。父亲锤着被撬得弯曲的钢筋,母亲坐在关鸡那间房子的门槛上。母亲看着安静下来的鸡,一直沉默着。黎明的微光笼罩着母亲,母亲显得伤感无助甚至凄怆。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成熟了许多,我深深地明白了母亲心中此时的心情。她失去的不只是鸡,而是我高中的学费,甚至是母亲家庭美好生活的期盼。母亲是个好面子的人,从不轻易向人开口借东西。鸡被偷走,意味着家中需要向亲朋好友求助。那时农村生活穷困,亲朋好友又有几个能帮忙呢?
曾经,因为母亲太关心鸡,我一边吃着鸡蛋一边嫉妒甚至不平。某个下午,趁母亲不在家,我拿起石头打鸡。最后,母亲一手拎着被打死的鸡,一手拿根棍子追着我翻过两座山。
母亲又在鸡窝边察看鸡。母亲今年又养了几十只鸡,母亲说现在土鸡蛋难买,得养些鸡生蛋,把蛋给孙子吃。月亮出来了,日趋衰老的母亲,披着一身皎洁的月色,竟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母亲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打麻将字牌。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养鸡。母亲这辈子,就像一只老母鸡,张开清瘦的翅膀,千方百计为家庭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