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早已掉光了叶子的不知名树桩上，缀满了木耳，黑亮亮、肥嘟嘟的，成趟连片，密密匝匝，像极了集合在一起的汉语拼音中的O、B、D字母，又犹如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朵。

　　原本，我们是想出来捡地衣的。结果，我们翻了好几座山，却连地衣的影子也没有见到。于是，我们退而求其次，从长满了丝茅的山上下来，决定去采摘一些艾叶。但遗憾的是，寻常闭上眼睛好像都处都有的艾叶，此时也不见芳踪。或许，是这流量不限量的二月雨浇灭了艾叶萌发的梦想吧。还好，这些野木耳的适时出现，让我们喜出望外——人世间，有很多事都是求而不得，往往不求却又得。也正因为有这些不期而遇的温暖和收获，人生的旅途才充满生生不息的希冀和喜出望外的惊喜。 

　　没有任何的犹豫，我立即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朵一朵摘下来，甚至不惜牺牲雪白羽绒服的“清白”。它们确实太娇嫩了，仿佛一不小心碰到了，就能从里面滴出水来，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无限怜惜来。

　　正往袋子里装的时候，一位路过的大叔好心提醒：“妹子，这棉花菇子也能吃么？”“棉花菇子？这是野生木耳！您下次也试一下吧！毒死包赔！”我适时地开了个玩笑。也难怪他把它们称为“棉花菇”。

　　野生木耳的确和平时人们常吃的那种人工培植的木耳大不一样。人工培植的无论煮多长时间，嚼起来都是脆而无味的。而这种野生的木耳，则是绵软而带韧劲的。

　　身边人群中，最先发现并食用野生木耳的，应该是我的母亲。

　　这事要上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时，我们全家住在水土保持站的院子里。这个院子，面积很大。院子里有一大一小两口水塘，水塘里春有浮萍夏有水草；有一层层被开垦成梯田模样的菜地，菜地里春有花儿夏有果；有大大小小由水田改挖成的鱼池，鱼池里春有蝌蚪夏有蛙，有小鱼小虾，还有躲藏在泥巴里的田螺和蚌壳；有无数的橘子树，南丰蜜橘、宫川、无核蜜橘……应有尽有。早春三月，春雨绵绵，悄然无息，万物生长。当所有的橘花开放了，那些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枝条被一朵朵洁白淡雅的花儿点亮，春天的气息也就在院子里迅速扩散。一场春雨过后，一些断掉的树木，腐朽的树枝，上面就会悄悄地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萌萌哒的小木耳，像一个个混混沌沌、灵智未开的小精灵。其时的人们，对这些是不在意的，也或许是不屑一顾吧。所以，这些小木耳们可以静静地、默默地萌发、生长、萎蔫，不慌不忙地完成它们的生命过程，直至遇到我的母亲。

　　发现了这些野生木耳之后，母亲不动声色地把它们采回来。也不知道母亲是否效仿过神农尝百草，是否经历过独自试吃，某一天的餐桌上，一盘神奇的木耳炒腊肉被端了上来，让平时挑肥拣瘦、百般挑食的我，风卷残云般往肚子里倒了两碗饭。平时为我不吃饭伤透了脑子的母亲，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帮我把油乎乎的嘴巴擦净以后，母亲才告诉我那些木耳的来历。

　　这以后，母亲会把食堂里的淘米水用桶收集起来。然后，傍晚时提着桶子，满院子给那些长了木耳或者有长木耳迹象的枯树和树桩浇淘米水。母亲说，被淘米水浇过的木耳会长得又大又肥厚。天知道，小学都没毕业的母亲从哪里听来的这“秘诀”。

　　不过，这淘米水的好处真的看得见。那个春天，母亲每天都可以用一个小塑料篮子提回小半篮野生木耳。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就把这些木耳摊放在簸箕里，放到阳光下晾晒；阴雨天气，母亲就把新鲜木耳用水淖过，换着花样做给我们吃。比起人工培植的木耳，这种木耳更有一股子野生菌类才有的鲜味。可炒食，可做汤，不用放味精，也不用掺肉，一点点盐和油就可以使它们变得美味无比。 

　　“木耳有才持紫橐,楮皮无计换青趺”。母亲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每年晒出两三斤野生木耳，或供家人食用，或送与他人分享。多年以后，我们全家搬离，入住县城新家。那个昔日曾经带给我们无限乐趣和惊喜的院子，因为无人照管，逐渐凋敝，直至后来被某驾校租赁，改建后面目全非。

　　走过了七十年的岁月，曾经耳聪目明、心灵手巧、精明强干的母亲，如今已垂垂老矣，更在胆囊切除手术中受尽了磨难。因为耳背，她说话、开门的声音大得惊人；因为眼花，想穿根针缝颗纽扣就算戴上老花镜，她也得颤抖着手，花上大半天功夫；因为健忘，常常丢三落四，然后为找不到东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是无情花落去，夕阳徐徐欲西沉。想到年迈的母亲将有一日会离开我们，然后像野生木耳一样在记忆中渐渐远去，我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