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家来说,1979年,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年份。这一年,我才13岁。腊月二十三日,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筹备年货,为过年做准备。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天一大早,吃过母亲炒的一小碗剩饭,父亲带我去深山砍柴。刚走出家门,乌鸦就在我们头顶叫个不停,凄惨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童言无忌,我对父亲说:“爸爸,今天能不能把柴挑回来?”父亲当即骂我:“傻崽,尽说傻话!”
一路上,这只乌鸦在我们头顶飞翔,跟了我们很远一段路程。我越来越害怕,于是,反复央求父亲给我讲故事,讲《岳飞》的故事。前几天,父亲为准备过年,做豆腐、熬酒、打糍粑,通宵达旦,没有休息好,显得很疲劳,给我讲了一小段岳飞的故事,就不讲了。我的父亲喜欢读书,《说唐》、《岳飞》、“四大名著”等,如数家珍。逢年过节,亲朋好友必将父亲团团围住,听父亲讲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砍柴过程中,又一只乌鸦一直盘旋在我们砍柴的山头,时而落下,时而奋起,狂躁不安,叫个不停,让人毛骨悚然。从小就听老人们说“喜鹊报喜,乌鸦叫丧”,我们父子害怕发生意外,砍柴的时候,我始终紧跟着父亲,与父亲形影不离。
由于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雪,雪开始融化,崎岖的山坡变得更加湿滑。突然,父亲从2米多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头先着地,父亲头部受到重创。我也立即跳下悬崖,把父亲扶起。旁边有几个农民正在田里干活,扔掉手中的锄头,立即跑过来帮忙。
人为柴死,鸟为食亡?当我搀扶着父亲准备朝山外走去的时候,父亲仍然要求我把砍好的柴挑上。站在旁边帮忙的几个农民责备父亲:“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柴?我们帮你把柴捆起来,你就不要管了。”
父亲受伤不远处,有一个“林场”,这“林场”其实只有一间房子,一个守林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林场。我把父亲搀扶到屋内,请求帮助。求生是人的本能。父亲立即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块小镜子前,反复查看头部的伤势。
林场既没有竹椅可借,又没有人可以搭把手,我只好又搀着父亲艰难地朝山外走去。
父亲的头血流不止,我心急如焚。山路崎岖,父亲走得很慢。我说:“爸爸,我背你走!”父亲点了点头。可是,我没背几步,就气喘吁吁,不得不把父亲放下。我们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我急得直哭。
“崽,你不要哭!你越哭,我越急。”
“好,爸爸,我不哭了,我一定不哭了。”可是,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经过艰难跋涉,我们父子终于来到了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叫唐家岭,我搀扶着父亲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村民闻讯围了过来,纷纷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坐下没过几分钟,此时的父亲再也坚持不住了。伤口处血流如注,父亲疼痛难忍,大叫:“有耗子药吗?有耗子药吗?我要吃!”父亲痛不欲生,一心求死,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由于缺乏医学常识,村民没有对父亲头部进行包扎止血处理,就把父亲抬上一把竹椅,准备送往十几里远的乡村医院。一路颠簸,父亲依然血流不止。现在想来,既然父亲能够与我一起从山谷走出来,说明父亲伤势并不特别严重,处理得当,完全可能抢救过来。
村民叫我立即跑回家报信拿钱。我临走前,匆匆脱下身上的棉袄,把它枕在父亲的头下。我一路狂奔,跑回了家。当时,母亲正在晾晒衣服,不见父亲与我一起回来,大声问:“你爸爸呢?你爸爸呢?”
“妈,快!快!快点拿钱去医院,爸爸摔伤了!”
当时,家里没有一分钱,母亲从堂嫂家借了10元钱,与我匆匆赶往乡村医院。
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只见父亲躺在一张病床上,头上伤口处插着一把止血钳,脑袋半悬着,血流一地,已经奄奄一息。不久,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一年,父亲才49岁。
母亲是地,父亲是天,从此,我们家的天就塌下来了。
我的父亲一生勤劳、节俭,给我们三个兄弟留下了许多宝贵财富。父亲是一只船,载满了欢乐和期望,家中生活尽管艰难,但他从不委屈自己的孩子,偶尔一斤饼干、几粒糖果分在儿女手中,久长香甜;父亲是头牛,没有酬劳,只有奉献,他把全部的智慧和爱奉献给了家庭和亲友,在家族中享有极好的口碑;父亲是座山,他是我们的心灵依靠,精神所托,是我们永久的港湾。如今,难道是想逃出去这个苦难世界,去天堂走走看看,但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父亲,你必定是恋上了天堂的日子,那里快乐、幸福,那里不用你为别人操劳,不用你整日地苦累。那里的确完美,但你也应回个家呀!母亲还等着你挑柴回去煮饭、做豆腐、过年呢!我们兄弟还等着你熬酒、打糍粑、讲岳飞呢,怎么就撂下我们一个人走了?
父亲生前曾经用作枕头的我的小棉袄,上面浸透着父亲的鲜血,鲜血凝结成了大片血块。处理父亲后事的时候,为了留下纪念,我没有把它烧掉,而是轻轻地洗了洗棉袄上的汗渍,把它珍藏在衣柜里。每当冬天来临,我就拿出来穿在身上,当我长高无法再穿的时候,我又把这件血棉袄送给弟弟穿。一次,弟弟问我:衣服上黑色斑块是什么?我说:“这是爸爸的血!穿着它,爸爸就在我们身边。”
如今,虽然这件血棉袄找不到了,但是,它已经永远溶化在我们的心里、血里、脑海里。父爱如山,拙笔难尽。草木枯荣已40年了!父亲啊,远在天国的您,是不是还在凝视故园的夏花秋草?是不是还在眷顾以前的亲情乡情?还是一切的一切都已渐行渐远?我这个受了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人忽然相信天国的存在,还有灵魂,坚信父亲能听到我的声音,才常常让我在梦里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