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中秋节前两天,密密的细雨把天空洗得一尘不染,中秋之夜的月儿更圆,光儿更亮。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六九医院的病区,让这皎洁的月色变成了一个绝世的冷美人,柔和月色透过窗户倾泻在病房中的病床上。躺在病床上的妻子用微弱的口气问道:今年中秋节的月亮比去年中秋节的还明朗吗?我点点头,表示肯定。
人容易在反差中忆旧。
去年中秋节赏月活动是欢乐的、愉快的和浪漫的。中秋的明月照在家居小院的禾坪上,眼前的月色使人有沐浴更衣后的舒心感受,远一点的月色像是水银在流淌。看着眼前的贤妻幼子俱全,让我这个苦命孤儿出身的人感到十分地心满意足,我在禾坪上碎步地踱走。女儿突然跑过来,两脚交叉地在禾坪上飞速地跺着。我一看,女儿正在跺我影子,我立即换一个方向,影子又在后面去了,女儿立即又朝后跑,父女俩在禾坪上玩上了影子大战。女儿自然玩不过,她满脸委屈,奶声奶气哭着奔向她母亲,说爸好坏,不理爸啦。她母亲说,十分钟不理他。女儿点点头,说:要得。由于出身和经历,有了十分钟的空档,我有活动的欲望,多愁善感的我,便唱起: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女儿嘟着小嘴说:一点也没唱好,我才不听呢!她母亲见状,为了让她高兴,就说我唱给你听,就唱起了“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女儿一下高兴起来,她打断她母亲的歌声,用山歌腔唱起了“月亮一出亮堂堂,我在地上想天上,双手捧起桐叶耙,月亮姐姐快来尝。”歌声化解了女儿的委屈,全家又高兴起来,吃着零食,欣赏着月亮,逗乐了女儿,一家幸福的气氛洋溢在铺满月色的禾坪上。
从回忆中醒来,嘴角的微笑似乎遭遇到刺激,瞬间收敛了,冥冥之中,风刀霜剑齐齐刺来,现实击破了我美好的梦。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征得值班医师的同意后,我用轮椅把妻子推向了中秋月下,她努力地抬了一下头,把眼睛投向浩翰的天空,她如此反复了三次,我的心似乎就被针扎了三次。
月色从树叶的空隙间射向大地,形成一朵朵的白色的花,普照的月色,静静流淌在房边的水沟中,缓缓地流向小溪,流向江河,流向大海,永远不能复回,似乎从小溪到江河,从江河入大海的,每一个转折的过程中,月色都时不时地回头望着故乡的天空,怀念故乡的路,思恋故乡的情,难怪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妻子小声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强装笑容回答说:我在想,为什么天地间,怎么就八月十五的月亮圆,月亮亮。她说道:不一定吧,有人不是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比如“我们家今年中秋的月亮就不圆,还不知女儿此时流落在何方……”。她哽咽了,再也无法往下说,我也听不下去了,我们相拥而泣,人世间就是这样,好端端的梦,被突出其来的不测击得粉碎,我们家每年幸福的中秋节,今年就被击碎,正如歌曲所唱:几家高楼饮美酒,我的女儿流落在街头。因为是关心女儿的共同心情,我俩谁也不劝谁,谁也不安慰谁,谁也劝不了谁。
1995的中秋节是妻子逝世后的第一个中秋节,“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收获后的秋天大地空空如也,物去叶黄的大地呈现一片风吹梧桐树发出萧瑟之声,大半年来,失去妻子的愁云怎么也拂之不走,缭绕在心头,总觉风筝断了线,飞翔的翅膀少半边。中秋节之夜,为了不让女儿有失落感,为了让女儿能高兴,我也照着妻子生前中秋节的式样,依葫芦画瓢准备了一番,当中秋月冉冉升起的时候,准备携带女儿赏一赏月。我把小方桌放在对月的阳台上,让女儿对月当歌,谁知女儿来到小方桌边,把三个茶杯端端正正摆放整齐,在杯里斟上茶,然后端庄肃穆地站立,把其中的一杯茶缓缓地,像画线似的洒向地上,然后自己又端正地喝了一口杯,表示自己陪伴母亲赏月,再一言不发地返回她的卧室和衣而睡了。
我孤独地坐在小方桌旁边,想起一段民间传唱,其中有这样的四句:“八月十五是中秋,手拿月饼就想丢,别人要我把妻丢,我的眼泪脸上流。”我也轻声地吟起来,我又想起妻子在一六九医院的话,阴间是否也有月亮呢?谁能告诉我呢?“鲈鱼正美不归去,穿戴南冠学楚囚”,想去不能去,心绪更凄凉。
天上月圆,人间人的心不圆,同样是一种悲伤的境遇。
我不敢望月亮,我怕月圆,我怕照在薤露上的冷月清辉。
中秋月又圆又亮,人世间辣甜苦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