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打前站，像一群雄狮御风吼叫着，由远及近滚过来，沉沉地轰响。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借着风势遮天蔽日，袒护飞沙走石的混沌，掩盖屋瓦跌落、树枝折裂的耸人声响。惊雷猝不及防，在高天厚云里猛然爆裂，小孩稍有松懈的手指，本能地塞紧耳朵。闪电挤进窗格门缝，暴雷片刻在头顶炸开，声浪推响木门，窗户纸啪啪啪啪震动。雨滴随风忽疾忽缓，似撒豆一般叮当敲响瓦楞，湍急的屋檐水，哗啦啦冲下屋檐。炸雷像劈裂巨大的玻璃天幕，仿佛天穹碎片掉落，就要击穿屋顶，吓得小孩子把头埋得更深。大雨滂沱，雨线织出一片迷茫，满世界天昏地黑。水沟松泥翻滚，浊流汇入门前塘，与塘中间的清水泾渭分明。雷公歇一口气，又拼尽全力，扔下一串滚地雷，像巨型蒸汽机车，轰鸣着从屋外碾过。

　　半个时辰过去，雷公电母累了，朝远处缓缓撤退。乌云撕散，天幕振碎，大雨洗白天空，细雨飘零，天边传来隐隐的闷雷声。打开木门，人们惊魂未定，后怕天公的余威，无意欣赏雨后远山的清秀。男人打扫禾坪沟渠的柴屑，捡拾从阶基滚落的木桶、脚盆，女人抖晃飘湿的衣服，重新晾晒到阶基的竹竿。雨后偶尔横卧七色彩虹，我们小孩子在阶基集结，背诵大人口授的农谚：“东边日出西边雨，南虹（杠）北虹（杠）涨大水（许）。”我们知道，彩虹现于东西方向，日雨交错，风调雨顺，现于南北方向，预示还会下大雨闹洪灾。其中的道理，一直没有弄明白。

　　电闪雷鸣，如摧枯拉朽，征服人寰，震慑一切生灵。牛儿被雷声追逼，放弃鲜嫩的青草，挣脱缰绳，红着眼睛，踩踏河墈的泥泞，哞哞地瞎奔乱跑。猪儿低头垂耳，和着响雷的节奏，哼哼唧唧，时进时退，绕着圈墙转圈。狗儿竖起耳朵，在阶基来回走动，朝着轰鸣的天空，莫名其妙地吠叫几声。母鸡带着一群儿女，逃入刺蓬、墙根，尽力张开翅膀护住小鸡，也斜着眼睛探听雷声。雷声停息，小鸡探头探脑，拱出暖烘烘的羽毛，吱吱地傻叫。鸟儿飞进树冠、巢穴，仿佛躲进漏雨的伞，蜷缩身子，歪头梳理潮湿的羽毛。蜻蜓收敛黑云压境的欢快，带动一大帮昆虫，栖身枝叶背面，随风荡起秋千。蜘蛛无食可捕，躲得不见踪影，任凭挂满晶莹水滴的蛛网风雨飘摇。青蛙有的龟缩洞口，有的趴上莲叶，不敢吭声，眨巴圆鼓鼓的眼睛。风雨雷电退却，青蛙沐浴清冷的雨水，起劲呱呱鼓噪，率先发出解除恐怖警报的信号。虫萤闻讯乱舞，蝙蝠趁着天色有些昏暗，跃出犄角旮旯，贪婪抢食。燕子从窝里飞出来，展翅田野，寻觅新鲜口味，哺育黄口雏燕。

　　我们对雷公电母的恐惧，其实从冬季开始。寒冬腊月，天气忽冷忽热，半夜一声闷雷炸响。父亲醒来，披衣小解，划燃火柴,点上旱烟，一边咳嗽，一边自言自语：“哎呀嘞，今年年成不好，冬雷打起嘣响，死牛靠得住，怕还要倒几个老娘老爷啊！”我从甜梦中惊醒，睁眼一片漆黑，隔墙听父亲说要死牛死人，一阵毛骨悚然。平常就听大人说，“冬打雷，十个牛栏九个空”，四时失序，“冬雷震动，五谷不成”，必起饥盗。打冬雷的凶兆灵验，队里要给牛栏添加稻草，老弱病残纷纷带暖。每次冬雷轰响一声，我心里总是咯噔一下，盼望雷公立马收手，可怜猪牛六畜，保佑爹爹　　  长命百岁。成人知事以后，知道古人将“冬雷震震，夏雨雪”，牵强为奸贼横行、世道不公、冤屈不申的预兆。每每冬雷打响，明知为冬季暖湿气流活跃的自然现象，我宁愿相信那是幻听，压住既往的心理阴影，把思绪引到欢悦的事情上去。

　　生民渺小，惧怕雷公电母的威风，俯首称臣，礼遇敬畏。雷祖为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施雨泽，主灾福，权万物，掌民生，司生杀。人们信任雷神赫赫威灵，除暴安良，诅咒缺德作恶者，总有一天会给雷公老子收走。坚信雷神主持公道正义，受冤枉时，赌咒发誓，遭天打雷劈。人生重创，意外变故，人们难以接受，好似五雷轰顶。道家笃定雷声普化天尊总司五雷，遍设雷祖庙、雷神殿，供奉祭祀。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据说是雷公生日，道观香烟缭绕，祭神祈福。若是这一天雷神显灵，天下大雨，乡民称作“雷公暴”，良辰吉兆。那时正是酷热伏天，好雨知时节，预示五谷丰登，福泽万民。

　　小时候，每当雷电交加，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大人赶紧拿些盐茶米谷撒向屋外，点燃香烛，请动雷公电母，平和施风化雨，保佑百姓平安。童心可鉴，支使我们小孩子，拿上木脚盆或洋瓷脸盆，扣在屋门口，上面压上一只大秤砣。据称，秤砣压住盆子，能施展法力，盖天覆地，遏制雷神伤及生灵，风神掀倒房屋。大人相信雷神灵验，每当老天久晴不雨，天上飘来薄云，怂恿我们小孩子，放肆对天唱响童谣“天老爷，快落雨，包子馒头送得汝……”祈求施舍甘霖，复苏万物。老天久雨不晴，改唱“天老爷，莫落雨，包子馒头送得汝……”祈望雷公止漏，救民于水天泽国。

　　年年雷声惊蛰动，岁岁电闪开云天。雷公电母释放超级能量，化生雨露，泽被万物，此消彼长，循环往复。苍生有幸，雷公为严父，电母作慈母！

　　雁郊原乡

　　陆亚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