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不久,南风渐渐裹挟不动雨水,天气转向干热。原本潮湿粘鞋的教室地面,干裂出一层细沙样的泥土,打扫起来灰尘弥漫。同学们摆脱布鞋、胶鞋的束缚,开始打着赤脚上学。太阳暖烘烘地绽放,知了的鸣叫夸张初夏的燥热。脚掌踏在教室的泥巴地面上,依然有一丝丝清凉。老师领着学生摇头晃脑齐声朗读课文,溅满斑斑墨迹的破旧讲桌、凳子,随着朗诵的节奏摇摇晃晃。大多数同学们衣袋裤兜里藏着小秘密,心思早已飞向操场入口那株苦楝树下。
第二节下课铃终于敲响,同学们像开闸放水般涌出教室,齐齐朝苦楝树张望。果然,树荫下有个熟悉的身影,每年初夏,就会跟候鸟一样准时出现。那是一位身材高大不知姓名的爷爷,年纪五十多岁,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被打成右派,没有工作,吃黑市粮,靠做小生意打小工养家糊口。爷爷还是往年的装束,一袭洗得发灰的黑色棉布短衣短裤,头戴旧草帽,脚穿解放鞋,肩上搭一块长澡帕挎一个军用水壶,胸前挂着搭盖上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军绿帆布包。挑着六个冰棒筒,从城里沿铁路走到我们小学,有二十多里路。爷爷满头大汗坐在宽大的南竹扁担上,面前的冰棒筒一字排开。卷起草帽扇着风,头发一起一伏,愈发凌乱。见学生们涌过来,爷爷明知孩子们奔着冰棒解馋而来,还是习惯性地拖着长音吆喝:“冰棒,白糖冰棒,绿豆冰棒,牛奶冰棒!”
不要爷爷喊价,同学们知道,白糖冰棒三分钱一支,绿豆、牛奶冰棒四分、五分钱一支。上世纪七十年代经济条件有限,购买白糖冰棒的居多,爷爷六筒冰棒中,绿豆和牛奶的顶多各有一筒。爷爷被学生们一圈又一圈围着,不停地开合冰棒筒。军绿帆布包搭盖反复翻开捂上,包里的硬币沙沙作响,见不到几张毛票块票。学校规定冰棒纸不得乱扔,同学们剥开印有蓝色标识的包装蜡纸,退还给爷爷,急不可耐地舔舐还带有粘性的冰棒。冰棒慢慢融化变软,吸吮的节奏逐渐加快,操场上唆唆声此起彼伏。一些家里条件差的同学,看着伙伴们开心吸吮砸吧,忍不住偷偷侧转身吞咽口水,默默回到教室。那时学校有五个年级,普遍兄弟姊妹两三个同校,一天每人一支冰棒买不起。操场一角,兄弟姊妹共一支冰棒轮流吸,哥哥姐姐懂事地让弟弟妹妹多吸两口。有钱没带的同学,实在经不起香甜的诱惑,鼓足勇气向同学借三分钱,拉钩发誓保证明天还。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同学们急急忙忙过把冰棒瘾,抹干冰棒棍子,塞进书包,用作玩“打叉”游戏。
只要是晴天,爷爷天天来学校卖冰棒。晴转大雨,天气凉快,每支冰棒削价一分,或是五分钱买两支白糖冰棒。到了期末,零花钱大都进了爷爷的帆布包,同学们的购买热情下降,起初经常买绿豆、牛奶冰棒的,被迫隔天吃一支白糖冰棒。为了促销,爷爷偶尔也做赊账生意,差一分两分钱也可以拿支冰棒,笑盈盈地叮嘱:“明日还得我哦,明日得还我哦。”
熟悉的“冰棒,白糖冰棒,绿豆冰棒,牛奶冰棒”的吆喝,抓挠得同学们口水直流。对没有现钱的同学,爷爷建议用鸡蛋、牙膏皮、鸡胗子皮换冰棒。大鸡蛋折算五分钱,小鸡蛋折算三到四分钱,多退少补。有时挑来六筒冰棒,要换回一两筒子鸡蛋回去。一些同学偷偷从自家鸡埘捡一两只鸡蛋,甚至把没用完的牙膏挤干,讨来父母亲一顿臭骂:“屋里恰油盐都冇得钱,你咯甲狗恰咯倒会享受啊!下次还翻鸡埘,手杆子都打断你咯,嘴巴都撕烂你咯!”孩子勾头勾脑不敢回言,好几天断了吃冰棒的念想。父母不给钱,许多同学自力更生,摘蓖麻籽、乌桕籽,捡拾废铜烂铁,卖给供销社,换钱买冰棒。要是收成好,欢喜犒劳自己,一次吃两支白糖冰棒,或者慷慨地买绿豆、牛奶冰棒换个口味。
爷爷与学校两百多号学生大都混得脸熟,还能叫出部分孩子的名字和绰号。学校卖不完,挑着剩下的冰棒,进各个屋场叫卖,将一些学生和家长也对上了号。节俭的家长责怪爷爷放纵学生吃冰棒,黑着脸打招呼:“你老人家莫赊冰棒给我崽哦,到时候冇得钱数!”爷爷笑着解释:“就差分把两分钱,以后还得我只咯大咯事。钱是你赚咯,崽是你养咯,咯舍不得啊?”
爷爷生意做得活络,同学们都愿意买他的冰棒。好几个年头的暑期,我们小学只有爷爷一人卖冰棒。曾经有个中年妇女来学校叫卖过两回,一天卖不出几支,心甘情愿退出竞争。爷爷准时在十点钟左右到,有一天,直到放学也看不到人影,打算买冰棒吃的同学大失所望。第二天,爷爷照常出现在苦楝树荫下,只是脸上打着纱布药膏子。同学们好奇地问昨天怎么没来,爷爷说走路不小心,被铁路道心的拉杆绊倒,冰棒筒子甩烂两个,脸上出了好多血,回头上医院缝了三针。同学们疼爱地打量着爷爷有些浮肿的脸,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掏钱买冰棒时,没有了往常的喧闹,生怕吵疼爷爷的伤口。两天生意一天做,爷爷一大早卖完冰棒,高高兴兴起身回家。挑着空冰棒筒子,好像有些吃力,步履也没有往日矫健,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
小学毕业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卖冰棒的爷爷,一晃三十八年。
前不久清理家里的冰箱,发现几支沉睡好几个月的冰棒甜筒。我想,要是儿时的白糖冰棒,香甜的感觉或许早已沁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