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亚楠
我时常想起老家门口那条路。那是我们全家走向山外,通向广阔世界的唯一通道。
我老家在祁东县四明山国家森林公园大塘冲村邓家院子,现已并入腾云岭村。自我出生起,一排土坯房老祖屋坐北朝南伫立在小山脚下。1974年,在爷爷奶奶手里,在院子左边靠田垄的地方新建一排三壕三层楼的新房子。1993年,父母将老祖屋拆了,新建四壕两层楼的新房子。自此,白墙黑瓦的山村院落以全新的面貌呈现在人们眼前。
院子门前有一个禾堂坪,是大伙休闲、玩耍、凉晒东西的地方。往前走是一个砌了石阶的小伏坡,前方就是一垄垄稻田,一条田埂路通向溪边。一条小溪,自高高的腾云岭大山中流下来。小溪一年四季流水潺潺,溪流里有螃蟹、石斑鱼、青蛙。那是我们小孩子童年的乐园,也是父母辈洗菜、洗衣服的场所。
溪流上架有一座木桥,木桥上铺有泥沙,可以并排通过两三个人。过了桥,父亲在那桥头靠山坡的地方建了一间小灰屋,主要用来存放农具和农家肥。父亲还见缝插针在旁边栽了两棵青皮梨子树。这两棵梨子树挂果后,成了我家的“摇钱树”和小孩子们的“幸福快乐树”。
有年暑假,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半夜三更挑着头天采摘的新鲜青皮梨子,打着火把,爬山越岭,穿过高耸入云的五指岭,沿着画眉山的羊肠小道下山,长途跋涉到永州市杨村甸乡墟场出售。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父子仨三担梨子,共卖了90元钱。我们只买了几个菜包充饥,就立马往家赶。回来要爬高高的画眉山和五指岭,我与弟弟年轻气盛,一直走在最前面,将年过半百的一队父老乡亲远远甩在身后。一位叫泽尧姑爷的人无限羡慕地说:“到底是年轻人,气力足,腿矫健,走得快,将我们中年人甩在后面。”年轻真好,不知疲倦。我们挑着一担梨子翻山越岭行走羊肠小道,连续走路五六个小时到达墟场,出售后又立马原路返回,一天长途奔波,根本就没有一丝疲劳感。
过了小溪桥,老家门口那条路沿着对门排上梯田的路基,通往一个叫定丘湾的地方。在那地方与一条大道汇合,形成一条“人”字路。这条大道反向那边过歇气坳,是通往山外良村往祁阳县方向的一条官道,分岔还可以沿五指岭方向去往永州市冷水滩区域。
“人”字路路口住着一尹姓大户人家,他们门前有两棵硕大的核桃树。秋天核桃成熟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去打过核桃吃。那树太高大了,小孩子不敢上树去摘,只能用长竹竿站在地面敲打,偶尔敲落一两颗核桃,让我们高兴大半天。
定丘湾后面靠山,山上全是茂盛的杉树和南竹林,半山腰有一大片坟冢,充满阴森森的感觉。前面是一丘丘的梯田。一条水圳从对面山溪流来,灌溉着这一片梯田的一年四季。沿水圳往前走,就由砂石路变成一条石板路。这一截石板路,大块石板铺设得非常好,一级一级的下坡路,每一块石板都磨得光滑溜亮。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前面一条大溪边,然后通过溪上的一座大石板桥,再沿着田埂路,到了村部所在地。村部建在现在的“松枫奇缘”景观中。
那时没有兴起旅游,村部周边自然生长的十几棵硕大无比的松树、枫树,人们只把它当作古人留下来的风景林,不管不顾。令人没想到的是,进入新世纪后,国家大力发展旅游产业,2014年,家乡被评定为“国家森林公园”,村部周边那十几棵高大挺拔郁郁苍苍的松树、枫树被挖掘成厚重的历史文化景观,并且美其名曰“松枫奇缘”,引领山外一拨又一拨游客前来观看和拍照打卡。到这时,山民才意识到,祖宗遗留下来的那十几棵硕大无比的松树、枫树,不仅是一片风景林,还是一笔巨大的旅游财富,被挂上“古树名木”保护牌特殊养护起来,泽被后世。
老家门口那条路,经过这片松树、枫树地带,沿着匡家院子屋后,通向肖家院子,然后到达一口大塘边。大山中本来就很少有山塘,多年前祖辈们辛辛苦苦挖建了这口大山塘,因此我们村被命名叫“大塘冲”村,并且声名远播。
老家门口那条路,到这口大塘边,分作三条岔路。一条通往黄土岐山,然后通过黄土岐山上的大丫岭,延伸到山外的紫云桥乡。这是一条抄近的山路,坎坷陡峭。在村里没有修通公路以前,整个村里人出行,都是走这条山路。我们去山外中学读书,村民去山外赶集,也都是走这条路。大山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在上世纪七八九十年代,村民基本上靠卖柴、卖畚箕、卖黄花搭子、卖木炭为生。村民们一根根竹扁担,挑得油光滑亮,个个肩膀挑出厚厚的老茧。大山里的美好生活,都是靠扁担挑来的。
中间一条岔路通往长乐村部和四明山场部所在地。这条路稍微平坦些,虽然是去场部的必经之路,但从场部去山外赶集,转了个很大的弯,比走黄土岐山路起码多出一个多小时路途。因此,村民宁愿翻山越岭爬黄土岐、过大丫岭,一般也不舍近求远走场部,尽管场部早在上世纪六几年就修通了通往山外太和堂区的公路。
另一条岔路沿山边通往刘家岭、百步陡、李家湾、四明村,可以直达邵阳县、东安县和冷水滩区接壤地带。
老家门口那条路,就这样延伸到山外大千世界。我读初中是在离家20公里的太和堂区中学。那时我才13岁,一个人爬黄土岐、穿过大丫岭,山上杉树高大茂盛,一个人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浓荫蔽日的羊肠小道中,战战兢兢,害怕得不行。但是没办法,为了求学,一个人也得壮着胆子走。
后来,我村子里一个老姑爷的外甥女转到我班上,每个周末我经过她家门口,我们一起去学校。那个时候,我们胆子真小啊,男女界线非常强烈,我们一前一后爬黄土岐、穿过大丫岭,中间总是隔着20—30米远的距离,不说一句话。有时我走快了,就放慢脚步。有时她走快了,就等我一下,但是距离总是保持不变,并且两人在路上从不谈什么话,只是默默赶路。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院子里的军华徕几在云南打工,带回一女朋友。当她走到邓家院子大门口上坡处,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不走了。院子里大人们看热闹,问她:“姑娘,怎么不进屋呢?”她哭泣着回答:“军华在云南告诉我,他是湖南衡阳四明寺(谐音四明市)的,我以为是大城市里的人,原来住在这个山旮旯里,我不去了。”后来在一众人好说歹说下,姑娘终于还是进屋了。后来,她扎根山区生儿育女,做事蛮勤快,抬大杉树时,她常抬树蔸一端,让丈夫抬树尖子一端,重活苦活都往自己身上揽。现在她都做外婆加奶奶了,同时还介绍了几个云南同乡女子嫁到这边来。
我1993年在山外的太和堂镇参加工作。周末回家,有时为了节省时间抄近路,我从紫云桥包山村爬黄土岐、穿大丫岭。经过大塘冲村部,到了定丘湾,就看到自家院子近在眼前。
院子里一位叫增宝的伯娘有时没事干,常坐在禾堂坪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当定丘湾出现人影时,她常自言自语:“这又是谁来了呀?”当人影从尹姓院子“人”字路往上走时,她就失望地叹气。当人影往下朝邓家院子走来时,增宝伯娘就欢声雀跃嚷嚷:“邓家院子来客啰!”当看清是谁时,她马上通风报信“某某回来了”。院子人就纷纷出来等待人影的走近。
2002年,我母亲洗脚上田,告别昔日繁重的农活,来到县城居住。随后几年,院子里的几户叔伯们迁居山外,另几户举家迁居至衡阳、云南。昔日热热闹闹的一个大院子,迅速落寞而荒凉起来,成为一个大空院,不免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可同日而语啊!
老家门口那条路,随着全院人的搬迁外出,少有人走动,逐渐长出诸多杂草。老祖屋也一年一年风吹日晒雨淋,无人管修,以至于坍塌一地,残破不堪。
只是每年清明节,我们还是必须要回去祭拜祖宗。家乡的青山绿水埋葬着我的列祖列宗。我的列祖列宗长眠在家乡的青山绿水中,那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家乡院子后来通了公路,从县城到家乡全程80公里,只是开车急匆匆地去,急匆匆地回,像一个过客,大半天时间打发了。可我还是触景伤情,自己青春年少时在此生活生存二十三载,又怎能说一下子会忘掉家乡呢?家乡是一个人的胞衣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山水有一方情。一个人无论走出多远,永远都无法走出刻骨铭心的家乡情怀。
人们常说,故土难忘。其实,老家门口那条路,更令人难以忘记!我奶奶、母亲、妻子、弟媳都是从老家门口那条路迎娶进屋的。我爷爷是老土改时期村、乡干部,爷爷外出开会是走这条路。伯父在太和堂区从事乡邮员工作二十八载,1991年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父亲在全乡小学三十多年巡回教书,两个叔叔和弟弟光荣入伍,我外出求学,妹妹出嫁,也都是从老家门口那条路出去的。如今,整个家族中共党员人数占9人,在各自工作岗位上都干出了可喜成绩。
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年少不觉家乡好,年长方知乡愁长。思乡念亲,想念家乡,是人之本能啊!曾经泥泞不堪的田埂路,曾经曲折前行的弯弯的山路,承载着多少青春年少的记忆和梦想啊!令我魂牵梦萦的,就是老家门口那条路,它已融入我的血液和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