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致秀
爱新觉罗·华恕先生辞世32周年了。每当看见书桌上他送给我的笔筒,挂在书房里的《峭壁苍松图》,回想起在界牌陶瓷总厂我们多年的亲密交往,以及他退休后书信往还的情景,总觉得有不少话想说。
华恕先生字梦石,1914年7月出生于满清皇族家庭,是满清入关后八王之一豫亲王多铎的十一世孙,祖父宝铭,世袭贝子爵,为清东陵守护大臣。华恕先生从小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先毕业于北京财商学院商学系,接着进入北京辅仁大学教育学院美术科学习3年。毕业后,到湖南多所学校任教,1960年调至军工企业湖南辰溪861厂技校。1962年审干时,因其解放前的复杂经历和皇族出身,认定他不能在军工企业工作,调至衡阳界牌陶瓷总厂任技术员,直至1980年退休。
华恕先生从小热爱国画,十二三岁开始习画,16岁拜北京名画家关和镛为师,后又师从著名山水画家溥雪斋,在重庆时曾得傅抱石先生指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常与黎雄才、关山月等交往切磋。他擅长山水画,在这一领域有较深的造诣。在界牌陶瓷总厂工作的十余年里,他画的釉下彩作品很受欢迎,在陶瓷界颇有名气。他制作的浮雕双龙大樽、50公分爱晚亭挂盘,都被湖南省博物馆收藏。他去世后,作品身价百倍,可惜现在很难寻觅了。他的作品大多是展览瓷或礼品瓷,数量不多,当时大都已经作为礼品送人。收藏在厂陈列室的瓷器经小偷多次光顾,也已荡然无存。不久前,我在网上看见有他署名的作品,实则皆为赝品。
华恕先生一生怀才不遇,历尽坎坷。他从学校毕业后,正是抗战时期,要找一个工作十分不易。从1937年到1949年,他先后在北京、南京、重庆、四川渠县、湖南长沙、湘潭等地奔波谋生,各地工作时间都不长。新中国成立后,他相继到长沙、沅陵、辰溪等地工作,自身背上沉重的历史包袱,长期受到组织审查,不被信任。1962年来界牌瓷厂后,工作才相对安定下来,但又与妻子儿女天各一方,终生没有一处可供定居之地。由于长期的思想压抑,他沉默寡言,谨言慎行,茕茕独居。下班后,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读书作画。1973年,夫人傅士懿退休后来到界牌,厂里安排他一间约20平米的房子,室内仅有厂里借用的一张床、一张书桌和几张方凳,此外别无长物,做饭就在走廊上。 上世纪70年代末期,为了向海外宣传重视知识分子的政策,我们写了一篇宣传他的文章,发表在《中国新闻》杂志上。因为他家里实在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为了配发一张他的家居照,只好在一个转业干部家里照了一张。
大约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傅老师借我一本《杜甫诗选》,还给我时,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两首诗,其一:“为谁辛苦为谁忙?回首前尘痛断肠。到死春蚕丝已尽,空余泪痕洒湘江。”其二:“最爱浮名困此生,沾沾自喜每因人。丹青徒有生花笔,举目难知四海春。琴瑟未调弦外语,寸心知己梦中寻。从今莫问关情事,任他孤愤冷人心。”前一首写他们一生劳碌奔波,为国为家春蚕丝尽,还受到不公正待遇,自然悲从中来,泪洒潇湘。后一首说华恕先生容易满足,受到同事、领导一点表扬就高兴不已,徒有高超技艺却得不到应有的待遇。继而埋怨他只知工作,不顾家庭,不会体贴,态度冷漠。这两首诗读来令人心酸,但是能全怪华恕先生吗?时代使然,社会使然,环境使然啊!
按华恕先生的资历、艺术功底、作品水平,应该可以跻身全国名画家之列,但由于长期遭受歧视,又长期偏居一隅,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交流受限,终生只能默默无闻,终老乡里。他在界牌瓷厂任技术员18年,直到1980年退休前,才套改为助理工程师。正是:“丹青徒有生花笔,蛰居深山人不识。”
我是1971年调到界牌的,1974年调总厂宣传科任宣传干事。由于工作需要,加之我们性格相近,爱好相同,且比邻而居,因而我与他们夫妇时相往还,不时探讨交流一些古典诗词的心得,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我对他们的为人、工作态度和学识十分敬重,他们成了我尊重的师长和朋友。
1980年下半年,华恕先生退休时,我曾在家设便宴为他们饯行。席间,华恕先生哽咽无语,涕泪潸然。是啊,这里是他生活工作过18年的地方,他毕生的主要精力、主要成绩都留在了这里,何况还有那么多淳朴善良朝夕相处的同事和朋友。回忆往事,自然感慨无限,依依不舍,黯然伤神。
退休后,他们住在太原的大儿子华泽家。1980年12月,他们寄给我一首《菩萨蛮》:“银溪桥(我们在界牌居住的地方)下桃花水,银溪桥上离人泪。握别碧云天,清秋山外山。岁寒知冷暖,目送南来雁。回首祝融峰(我厂在南岳山下),依依无限情。”这首诗充分表达了他们对界牌的怀念之情。我回赠一首七律:“鸣琴流水诉高山,曲尽潇湘雁阵寒。雪拥云横来秦岭,雁飞鱼跃过阳关。几回却步悟人去,数度闻鸡惊梦残。常把良师作益友,沧桑犹可共婵娟。”
华恕先生不仅画技高超,篆刻亦精。1981年6月,他为我刻一枚篆书私章,一侧是傅老师题的两句话:“春风大雅,秋水文章。一九八一年六月为致秀同志刻,华梦石年六十九。”年底,他又给我寄来一幅《黄山秋色》山水画,画面山峦重叠,云障雾绕,红叶满山,同时赠诗一首《辛酉岁暮感怀》:“紫塞春来晚,衡阳雁未回。暮云怀益友,別梦忆双梅(指我的两个小女儿)。雏莺才出谷,乳燕乍学飞。翩翩频入目,使我展双眉。”我也凑得一律回赠:“六十上黄山,敢向险峰攀。丘壑来笔底,云气荡胸间。丹叶缘霜染,苍松因岁寒。诗成谁与论,且向画中看。”
每逢春节,他都要给我寄送贺年片。1984年春节,他们得知我在工作中有所进步,特写了一首《满江红》予以鼓励:“九嶷云飞,湘水碧,钟灵毓秀。生花笔,斐然文采,纵横驰骤。志士常怀赤子心,鸿儒自有擎天手。喜今朝,翰苑起宏才,功初就。 卓识远观宇宙,名与利,何曾苟。看青松翠柏,岳峰独秀。壮气凌云宏图展,骅骝奋起风云走。共开颜,遥祝举金杯,迎春酒。”
华恕先生退休后,还在山西陶瓷研究所工作过一段时间。1983年春,他偕山西陶研所李书记带了三个学生来界牌学习釉下彩,给我带来一个该所生产的笔筒,造型呈树根状,大方而古朴。他说,这个产品这次送了长沙杨应修、北京启功,还有我厂的两位朋友。
1983年底,他的夫人傅老师去世,不久,他去北京大女儿华湘处居住,我们仍常有书信往来。虽然年逾七旬,体弱多病,他仍十分关心企业的生存和发展。1986年6月,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提出对企业发展的意见,说界牌瓷器的方向应该是出口瓷。国际陶瓷市场日新月异,而界牌王牌产品仍然是上世纪70年代的东西,没有创新是不行的。他说要重视人才的作用,要启用作风正派、踏实肯干的人;要有世界眼光,要敢于创新;要大力培养人才,关心他们的成长。这些意见都是十分中肯的。他还特地把《羊城晚报》的一篇文章《瓷器装饰要适应外国潮流》剪下,寄来供我们参考。
1987年和1988年,我因公两次去北京,都去看望过他,他送我一幅《峭壁苍松图》。
1990年冬,他患上了老年精神病,终于不治去世。华湘写信告诉我,老人家“在病榻上和迷离之际,都在念叨着您”,“您是爸爸的挚友,我们将珍惜您同爸爸的友情”,这让我十分心痛,也十分感动。可惜在他病重和辞世之时,我因工作原因不能去北京看望,与他作最后的告别,留下了永远的遗憾。前年春天,华泽去南方参加一个会议,特地绕道来衡阳看望我,并再三表达对我当年照顾其父的感谢。其实,我对华恕先生关照并不多,只不过将他作为师长和朋友对待,能常常进行心灵的沟通交流而已。
华恕先生如果长期在北京或长沙,以他的学力和艺术功底,成为画界名人应该不是一件难事。由于历史的原因和命运的作弄,让他在界牌这个小山沟默默无闻地度过了半生,最后的职称仅仅是一个助理工程师。他大学毕业后的26年时间,为了工作奔走十来个城市,变换了十几个单位。1962年来界牌后,终于在这里比较平静地生活18年直至退休,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幸运。
值得欣慰的是,华恕先生的二子二女现在分别生活在北京、太原、南京、沅江,个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孙辈也十分争气,这应该可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