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面三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2022年11月13日 星期日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上一期   下一期 放大 缩小 默认   
洛夫故居的乌桕树

  ■陈学阳

  洛夫故居门前有两株乌桕树,高十来米,比肩而立,向天伸张。皲裂的树皮,遒劲的枝干,像一对年迈父母相携站在坪前,凝望着燕子山路口,静候远方游子的归来。

  2018年3月19日凌晨,90岁的洛夫病殁于台北荣民总医院。第三天,世界诗歌日,湖南衡阳文化界百余名作家、诗人及媒体记者汇聚相市燕子山,深切缅怀这位世界华文诗坛泰斗。那天,洛夫故居墙上挂满挽联。门前乌桕新抽的嫩枝,淡绿、纤细,铜钱般水灵的稚叶,像佩戴朵朵花儿,叶面上紫红的经络交错,仿佛有悲伤的血液在流淌。 

  洛夫出生地衡南相市是湘南千年古镇,文化底蕴深厚。2020年,受当地主政者邀请,我出任地域诗联文集《相公堡》主编,旨在打捞、整理、揄扬如珍珠般散落在全乡的人文历史碎片。初夏到洛夫故居时,正值乌桕花开,黄绿色的花一穗一穗垂散下来,像稻子,像狗尾巴草,低调得实在不起眼。青鳊似的叶子繁荣一树,圆润光亮,微微泛红,若守护花穗的卫兵。同行友人说,乌桕花雌雄同株,花期长,足有两三个月。我在树前听蜜蜂嘤嘤嗡嗡,作深深呼吸,花香沁人心脾。 

  2021年国庆期间,我陪同十五六位作家、教授和高工赴洛夫故居采风,又一次目睹乌桕的变幻。逆光中的乌桕叶,绿中缀黄,黄里孕红,娴静洒脱,将阳光隔离出多姿多彩的光晕和影子。恍惚间,感觉乌桕背后有盈盈泪光,切切期待,遗留着离散的忧愁。大家在树旁留影,诗人罗诗斌当众朗诵其《洛夫故居的乌桕树》:“老屋前的两株乌桕树/缄默如神灵/霜红的叶片上/落满阳光、露水,以及/稀稀拉拉的鸟声/这些千疮百孔的寂静/被一只蝉蜕/小心翼翼地珍藏//树下有一条小径隐入/远方的天涯/期待黄昏降临/有炊烟从青瓦上升起/老母亲站在树底下/喊某个人的乳名。”诵读结束后,众人仍久久仰视乌桕,总想打量出那一树镜头无法拍摄,诗歌语言也不能全部表达的玄妙之处和意象之外。

  洛夫最后一次回乡,是2012年10月30日,我一路追随先生抵达旧居,聆听了“故园心——影响世界文学大师洛夫诗歌论坛”的精彩演讲。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乌桕叶似火燃烧,在空中画出一片斑斓,像是旧居赤忱的主角,在热烈欢迎先生再度回乡。满树暖色,洋洋洒洒,宛若油画浓烈的油彩,张扬中蕴隐忍,野性里含内敛。但那些叶片层层渐变,步调不全一致,深深浅浅的红,仍有绿黄相间,流露出真颜色的性情,原生态的风姿,亦让人察觉季节跋涉的痕迹。在阳光照射下,向上望去,顶端的叶子好像是透明的,每一片都如两张拉满的弓,沿着中脉拼接在一起,闪着诗意的亮光,将青砖墙体飞檐翘角的旧居映衬得格外娴丽可爱。秋风习习,乌桕叶生动唯美,如栖息枝上的红蜻蜓,展开翅膀意欲飞翔;如飘荡不定的彩旗,不经意间鸽子样落地。一粒粒乌桕籽,缀满梢头,晶莹饱满,争先恐后从叶丛中探出头来。先生径直走近乌桕,手扶树干,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落叶,在树前静默良久,耀眼的红叶在指尖间慢慢转动。

  先生前后8次回乡,其中6次在金秋十月。先生每回离开旧居,总要抬头望望那些明丽的乌桕叶,停留好久,才舍得走开。许是故居秋风里的乌桕在梦里招手,勾起了先生的乡愁;许是满树飞红温暖的乌桕叶,点亮了他的童年往事。

  洛夫在燕子山曾经生活整整10年,乌桕像一位友善的伙伴,陪伴他儿时的成长。据洛夫的亲人们讲,洛夫父亲每每从地里归来,草草用过午餐,就坐靠在乌桕树下打盹,间或给孩子们讲家训家风,传颂邑人德行,还说起屈原投江、岳飞抗金等爱国故事。童年的洛夫喜欢爬树、摘果子、掏鸟蛋、捉迷藏,捡梨状球形的乌桕籽当子弹,用弹弓打枝上的鸟,打水面浮游的小鱼。曾将心形乌桕叶轻轻一折,放在嘴边,鼓足腮帮用力一吹,发出清脆的哨声,召集小伙伴们玩“官兵抓强盗”。

  明末清初戏剧家李渔在《枫桕》中写道:“木子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最浓。”枫与桕都是大自然的调色板,金秋出色的染工。实际上,仅就红色而言,枫树的红比不得乌桕之红,且不及桕红持久。“乌桕赤于枫,园林二月中。”“秋晚叶红可爱,较枫树耐久。”乌桕的红,内敛,有质感,能点燃心中的炽热,给渐入冬天的季节取暖。它有如洛夫用满腔赤诚和激情,将浓浓的乡愁凝结成魔幻诗篇,温暖天涯未归人。

  寒风乍起,落英缤纷,乌桕慢慢褪去红装,褐色的乌桕籽与成群的寒鸦高悬枝头。籽熟后,外壳裂开、剥落,露出雪白洁净的蜡层。“白满枝头粒,留充鸟雀饥。”这种寒鸦喜食,爆米花一样圆溜溜的白果子,远远看去像含笑的棉桃,又像梅花万朵,一簇簇,一串串,在冬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偶看桕籽梢头白,疑似江梅小着花。”“千林乌桕都离壳,但作梅花一路看。”默想这些优美的诗句,仿佛踏入早春的梅园。当朔风日紧严寒催逼,乌桕删繁就简,铮骨凌空,站成一树雨打霜浸无悔无言的坚守,就像步入耄耋之年精神矍铄的洛夫,笔耕不辍,白头不懈,仍著就巅峰之作3000余行的长诗《漂木》。 

  乌桕,别称腊子树、桕子树、木子树等,跟香樟一样,根系扎得深,伸得远,耐水湿抗风力,生命顽强旺盛,南方人喜欢在房前屋后种植。北魏农学家贾思勰《齐民要术》最早将乌桕录入册页,至今已有1400多年。宋代陆游、辛弃疾皆喜桕至极,一个晚年蛰居山阴(今绍兴),将喜怒哀乐写在乌桕上,成了中国写乌桕诗最多的一位诗人,另一个曾亲手植乌桕于门前,并以“千尺苍苍”高大的乌桕树来祝福陆游和自己。

  乌桕浑身皆宝,花可酿蜜,籽能榨油,根、皮、叶可入药,木质肉紧纹美,做出来的家具越擦越亮堂。据说,洛夫旧居原有的家具,多是乌桕木做的。关于乌桕叶的药用和乌桕籽土法榨油脂,我曾听洛夫的亲人讲过。孩子们若生疖长疮,洛夫父亲就采几片油亮的乌桕叶,吐些唾沫,贴在疮口,清毒、止痛、消炎。用饭甑一样的木桶,隔水将桕籽蒸熟,让白色的蜡层变软,在石臼之中轻轻捣舂,使皮籽分离,再用榨菜油籽的方法,将皮中的桕脂榨出来,制成桕烛。桕烛明亮无烟,洛夫童年时就用过它照明勤读。

  古时也好,现代也罢,但凡风姿独异的树木或会变色的叶子,都会触动诗人的才思,催生文人的诗情。“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南北朝时的乐府民歌《西洲曲》,清丽、轻灵,诗中提及的乌桕,很有江南的温婉。“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的名作《枫桥夜泊》中的“乌”指的是乌桕鸟,“江枫”实乃乌桕,乌桕与渔火的色彩对照,则照出羁旅之思、家国之忧。李白、杨万里、沈明臣、纳兰性德等历朝著名诗人,都曾留下吟诵乌桕的诗篇。洛夫写诗、译诗、教诗、编诗七十余载,著作甚丰,出版诗集《时间之伤》《灵河》《石室之死亡》等三十余部,对蜘蛛、蟋蟀、石榴树、蟹爪兰等诸多动植物着笔深沉,却没有触及最熟最亲的乌桕,这大概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 

  虽然乌桕没有出现在洛夫的诗行中,但它已深深根植在他的心里,有着另一番“血的再版”吧?我也早已将乌桕当成他留在故乡的一部诗集,宁愿用一生去品读和禅悟。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第A01版:版面一
   第A02版:版面二
   第A03版:版面三
   第A04版:版面四
秀峰塔下陶公祠
洛夫故居的乌桕树
艄公寿满爷子
“白描”的艺术
衡阳日报版面三A03洛夫故居的乌桕树 2022-11-13 2 2022年11月1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