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开衡

　　时间如铅，凝固在2020年10月5日晚上11时45分，胞兄邓开善溘然长逝。恍若梦幻，他离世至今已是一月。祭奠魂灵，跨越了时空，我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依然难以自拔，匍匐在地狱口，与他阴阳两隔，看见了一个远去的背影停留在风中，四周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斑在跳跃，那鲜亮的光斑是什么？

　　是溅落的往事！

　　俯拾起他往事的碎片，沉甸甸的，铮亮瑰丽，我望见一个翩翩的少年向我走来。

　　那时，在祁阳县城人字街口，一个一边倒的破烂木房屋，不到20平方米，架设了一个小阁楼，瓦片是五颜六色的，那是从不远处的窑厂捡来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这房屋成了我们父母、5个兄妹的栖息之所。

　　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迫于生计，父亲拖着板车到乡下贩柴到县城去卖。开善是长子，我是次子，少年时都长得瘦猴似的，就在后面推着板车，一步一步艰难。中途歇息，吃着带来的饭团，他总不忘扳下一截饭团给父亲吃，我也照此效仿。

　　他和我各在县一中和县三中读书，两人期末拿着“三好学生”奖状回家报喜，却两人因交不起学费而犯难。我一气之下撕掉了奖状，他则将证书粘好贴在墙上。

　　我从小爱画画，拿来的“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西游记”之类小人书，我就照着画，被父亲发现全部焚烧。他就在废品店找书给我，满足了我求知的心愿……

　　每一个镜头，注入了他少年生命的颜色，这颜色涂抹着孝道、悲悯、扶助。

　　尔后，他入学于湖南交通学校，我由于父亲在文革打成反革命分子受牵连，下放插队于一个偏远的农村。两人困于邮资，加上两地相隔，联系甚少。尔后他入职于衡阳汽车运输公司作氧焊工、代课教师、入大学、任衡阳地委书记秘书、衡阳市文化局局长、党委书记、衡阳市新闻出版局局长。我考取湖南师范大学，毕业后历任祁阳二中教师、县文化馆馆长、祁阳报社社长、总编，永州市文联兼职副主席、衡阳市文联副主席、《文学天地》杂志社主编。文化教育的经历，我们几乎同样握着一管笔，在文字方阵中纵横驰骋，开疆拓土。

　　他的散文随笔、歌词、文学评论、短篇小说、微型小说、百字小说、电影、电视剧等，十八般武艺耍的呼呼风响，有声有色。

　　文如其人。他很修边幅，干净整齐，头发从不混乱，用头油整理。最亮眼的是他的皮鞋，一点灰尘都要轻轻掸掉。这样严谨的讲究，在文学创作中可见一斑。他的微型小说《月照南窗》《不灭的星辰》《碑》《北海的风》等，相继在上海《小说界》丛刊发表，引起强烈反响，圈粉无数。《小说界》主编、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江曾培，就他小说的思想涵量和艺术特色，作个专题跟踪评论，褒奖有加。

　　他每有作品问世，就与我分享、交流。但我在上海《小说界》发表了微型小说《画像》《一张褪色的照片》《桥头》《雅歌》《垂钓》之等，却再也没有涉及微型小说，总觉得分量太轻，属于小儿科，从而注重点转向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创作。这引起了我们的强烈争论，但实践证明，他执着的创作之道是对的。

　　他的《不灭的星辰》，入选初中阅读教材作为范本；他的《远去的白帆》被《小说月报》转载；他的百字小说被文学青年效仿；小说《月照南窗》获上海首届《小说界》作品奖；小品《毛泽东与十哥》获文化部群星奖。 著名的歌唱演员刘一祯、易妙英，电视剧《雍正王朝》《李卫当官》《大明王朝1566》《北平无战事》的金牌编剧刘和平，被他发现而扶携，还有电影电视制片人、导演、作家、企业家等……一串长长的名单背后，都有他付诸的心血。

　　他把文人的清高、儒雅，用于文学影视的创作，最先的业余工作室就叫“涅槃文学室”，并请全国著名的书法家欧伯达题写，至今还坚固地挂于我在长沙陋室的门上。每逢看到这一匾额，我就听见了铿锵之声，看见了他守望在文学殿堂的眼神，总是那么坚定，始终不渝。

　　他说，创作犹如拉纤，艰难曲折，只有把脚深深地嵌入坑坑洼洼的路上，一步步前行才能到达目标。从他家里几万册藏书，可以看到读书之广。他可以一时一境随口吟哦出唐诗宋词元曲的诗句，这惊人的记忆力正是对书内容的消化。他对古今书画、陶瓷、玉器、竹木牙雕、古籍版本、金石碑帖等深有研究，鉴赏独到。他曾对有些作者说，涉猎艺术广泛，是创作者的必经之路。

　　他与全国著名的电视制片人、作曲家罗浩是兰交，相互情真意切，倾诉衷肠无拘无束；他与蜚声文坛的作家邓友梅、陈忠实、韩少功、琼瑶是至交，或书信来往，或相聚交谈，总是探索文学之道；他的文人书法灵秀坚挺，灌注着情感，彰显着神韵。

　　2019年12月12日，我和他一起修改的电影剧本《英雄若兰》，被重大革命和历史题材影视创作领导小组电影组批复立项。为此，他付出太多，透支了精气神，对整体电影结构的把握，人物形象的立意，故事情节乃至细节的处理，苛刻到力求完美的程度。紧接着，由大哥策划的第二部的电影纪录片《红色橡胶》（原名《共和国不会忘记》），又在紧锣密鼓地运作。他和我是编剧，基本上每隔三天我们就泡在一起，谈电影纪录片的突破，素材的提升。

　　家，文学殿堂是他最神圣的家。他是那么眷恋，忠贞如一。文学、电影电视剧的创作，是他最美丽的梦；他用梦中的五彩石，圆满这美丽。他像风中射出的箭，呼呼声响，不回头地射中目标。他又像雄鹰志存高远，任凭有冰霜风雪，没有停止精灵的舞蹈。箭，一旦脆弱，也有折断的时候。雄鹰高飞，羽毛受损，也有飞不起的时候。

　　我的担心终于来了。

　　在我身体有恙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开善兄和亲朋好友，我干脆关掉手机，杜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进行病体的自我调节。我的病稍一好转，打开手机，就看见无数个的来电和信息，于是立马就联系他。他在电话里声音很小，有气无力。

　　我们见面了，他依然在谈《红色橡胶》的创作，并叮咛有了这个机遇不容易，不要放弃。好在投资人义薄云天，损失了资金而不顾，依然由我们创作，这番美意很让我们感动。第二天，我们驱车去衡阳，接着大哥去检查，小妹朝霞隐瞒着大哥，把检查结果告诉嫂子和我：胃癌波及肝到腹腔，已经是癌细胞转移，晚晚期了。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很亮也很温暖。但我们听到消息，如雷轰顶，都没有说话，只觉一片黑暗，一片冰凉。

　　……

　　2020年10月5日，我赶往医院。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是因为4号晚上的一个梦。我梦见漫天的海水拥向一座孤岛，孤岛上有一个消瘦的背影，被海水漫卷吹打，几次跌倒又几次爬起来，显得是那么孤立无援，那就是我的大哥。

　　到医院见到大哥，他已经沉睡，我希望他醒来，和我说说话。然而，他再也没有醒来，时间在10月5日晚上11时45分。

　　大哥，这座孤岛被海水淹没了，他身边还站着他的亲人和好友，呼唤着他的归来。月落月升，潮涨潮落，大海的深处蕴藏着明珠，那就是我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