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未必湛蓝,可能万里无云,一阵太阳雨后倏尔浮现出一道斑斓彩虹。经过一晌午的暴晒,院落里的绿植可能不复葱茏绿意,未及秋季的自然衰弱,提前奄奄一息的惨状。太阳施暴之后,旁边一盆稳重如山的万年青,蔫头耷脑地弯下腰来,硬实如盾牌的黄泥地上,残留几瓣枯花蒂黯淡收场。
是的,我想说的是精确捕捉一个真实的夏天,首先要摒弃刻板印象。作画以前,想象力需要空间,构思最为关键,而局部差异决定一副画的细腻与否——夏日麦收的勃勃澄黄,有别于春时油菜花的嫩黄,更不是与秋时落叶的枯黄。
你是否拥有这样过眼难忘的体验?恰逢湖中一朵暗自盛开的睡莲,撞见一个布裾裙衩的窈窕身影,美好事物映入眼帘,带来同等的愉悦。生活的中心主干之外,总有旁逸斜出的树梢,引出一个夏的细枝末节。想起南方田地里的稻穗,青绿趋向金黄的时节,水渠汩汩流出的水可解它的燃眉之急,灼烤与此同时意味着干瘪和另一种饱满——糖分的昼日积累。向日葵的深色花盘画出半圆的轨迹,始终如一地追随太阳的方向,宣示向阳而生的骄傲,沉默而灼烈的爱意。阿尔的黄房子里,梵高先生手执画笔,画出阳台上的黄陶罐与12株向日葵,流淌着一首蓝色和黄色的交响乐。
夏的特质,或许是抓住一只蝉,就能抓住一个夏天的完美隐喻。故事性首先来自村庄。开到荼蘼春事了,夏雷隆隆作响。萌动中的万物开口说话,芦草里鼓着腮帮子的憨青蛙,捉对躲在草丛嬉戏的蟋蟀,山水田野间的快乐歌谣密不可分。繁星漫漫的夏夜,黄土地里耕种归来的农民嘴里吧嗒着旱烟,蜷身于折旧的竹凳。火星与烟雾缭绕中,他们沉默地与几百万光年以外的仙女座星光对视。屋里的黑白电视机雪花闪烁,画面时断时续,睡不着的我似乎可以画一条浩渺银河,供牛郎织女遥遥相会;或画一个扭曲变形的星月夜,梦境颠倒如天在水。
盛夏的海岛,画中应有金色沙滩与棕榈树,海鸥与螃蟹,太阳眼镜、比基尼着装的年轻女孩与扇状的遮阳伞。台风季是另一番体验,涨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冲刷断崖峭壁訇然作响。远方乌云密布,鲸波怒浪中的人渺小如一栗。断崖上,我倚着围栏观海,垂钓烤鱼兴致不减。烧烤架上鱼香味渐渐浓郁,拍打崖壁的浪碎裂成清凉的水分子。另一对情侣也挽着胳膊互相依偎,静静伫立于这天之涯海之角。
浓淡相宜的江南水乡同样适合入画,与友人对坐弹琴之时仿若昨天。几位游客循声停驻在门脸,侧耳倾听指尖泄露出去的旋律。阳光悄然泻在我们背后山海经彩绘的墙,没有轻声交谈,只有一瓶起盖的汽水静置桌面,里面殆尽的气体流失掉整个八月。乌镇西栅的屋舍与水栏边,素面朝天的刘若英娴静地端坐在那里。走遍人生的千山万水后,她于喧闹的人群中,还是一朵兀自绽放的白莲。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笔触,勾勒出她那不悲不喜的模样,一个终于在眼泪中大彻大悟的并不年轻的女孩?
夏天是一个多义词,兼具清凉与燥热,明媚与严酷。这些年与夏天并非一直和睦,我们也曾两看相厌过,也曾断绝来往过,但最终还是和好如初。细数拥有过的夏,指尖无声划过时间残破的碎片。我不想刻意隐瞒夏天的专属画面——咻地一声蹿过童年的纸飞机,门店卧着一只吐出猩红舌头呼哧呼哧喘气的黄狗,穿着永远不过时的白背心的纳凉老大爷,一件奔跑中沾泥的深蓝色校服,脸红的男孩伸手递给心爱的女孩一杯橘子汽水。可如何雕琢出十五年前他人的样子?如何还原当初吸着冷气吃北京老冰棒的样子?我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并只能搁笔。
美好与遗憾都在一个人身上镌刻至深,任何取舍抉择有如自断一臂,画一个夏天并非易事。一遍一遍的怀想中,我想要紧紧攥住的夏日时光,它渐渐隐没在无数喧嚣与骚动当中,在我提笔将落未落之际。而我知道,离开一个地界,后视镜里明晰的画面只会越来越远。我也永远绘不出一个完整的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