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暗藏刀锋，在旧泥瓦房里四处钻。母亲找出藏在床底下的两个烘箩（火笼），探着身子从灶膛夹红火炭。火光映得母亲的脸红红润润。红火炭上覆热草灰，整平，压紧，擦净边缘，一个给奶奶，一个递给我。

　　儿时，老家的冬天是从烘箩开始的。有烘箩的时分，寒风似乎歇缓了脚步；有烘箩的地方，就有不灭的温暖。

　　奶奶接过母亲递来的烘箩，外围长裙，戴上袖筒，坐在提着烘箩的老人堆里拉家常。懒猫儿趁势跳怀里，眯着眼，蜷缩成毛茸茸的球，在奶奶的抚摸下打起呼噜。满爷爷驼着背，用一根小棍在钵里搅几下，嘴含咖啡色的长烟筒，伸向烘箩点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淡淡的烟雾在烘箩上缭绕。他们把烘箩塞进衣襟或长裙，大腹便便，慈祥自若，像庙里尊尊佛像。我在外玩耍好一阵子后，凑过去，将冰冷的小手插入奶奶的掌心下，放到热乎乎的把手上煨。每次，奶奶都用布满皱纹的老手，揩去我的鼻涕，捏着我红萝卜似的的小手，瞬间，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看你这小手，冰块儿，莫再出去，奶奶给你煨豆儿！”奶奶用小棍拔开火灰，丢几粒黄豆，盖上，不一会儿就冒出几缕细细的青烟，夹杂着香味飘散开来，弥漫在银发间，激醒了猫儿的梦，撩得它涎水流。拔开，夹出，晾冷，搓净，丢我嘴里。我“嘎嘣”一咬，做个鬼脸，又跑出去玩了。奶奶转过脸笑骂：“你果甲鬼，冻不怕！”

　　山里的村小，窗户没装玻璃，风呼呼作响。我们上学也带烘箩，裹几块火屎（木炭）塞包里备续火。烘箩放课桌底下，脚踏上去，暖烘烘的，我们专心致志听课。做作业时，手麻，把烘箩提上来，伸手烤一烤，暖了，接着写。偶有烘箩提到学校时，烟雾旋绕，被搁室外，像个罚站的孩子。课余，我们还围拢一起，比谁的烘箩里的火力更足、更耐久，谁煨的东西最多、最香，回家央求母亲用质地坚硬的枣树枝或兜脑根（疙瘩柴）烧火屎。有时，家里烧毛草，火细，易熄，伯娘婶娘会主动给我的烘箩夹木火炭。那时，家里的孩子多，不是人人都有精巧的烘箩带上学。我家有两个烘箩，奶奶用一个，我和哥共一个。母亲要我们像爱护书本一样爱护烘箩，再三叮嘱：雨雪天路滑，小心拎着别摔坏，放学后千万记得带回家。同学们带的烘箩大同小异，容易混淆，母亲怕我们拿错或弄丢，在箩身标了个记号。哥后来用废旧的瓷壶做甩火筒，两边各钻一小孔，穿铁丝，做提手，装刨木花或桐子壳，一甩一甩的，火细了，晃几圈。甩火筒玩玩还行，取暖比不上烘箩，常烫伤手脚，母亲很忧心。

　　冬夜的农村，朔风推搡着窗棂，使劲往门缝里钻，泥瓦房像掉进一个巨大的冰窟。床上，垫的是草垫和草席，没有毛毯，薄薄的一床旧被，又冷又硬。上床后，人感觉躺在冰凌上，脚不敢伸直，蜷缩一团。母亲给烘箩换上刚烧的木火炭，拍拍底盘的灰尘，放进被窝里，我和哥抢着搁脚。烘箩，移过来，挪过去，来来回回，在被窝里被偷偷地争抢，直到母亲听见我的哭闹声，一番责骂后，重新放回被窝中间，才善罢甘休，开始安心睡觉。被窝焐暖后，迷迷糊糊中，母亲将烘箩提下床，放到离床稍远之处，烘上湿袜子湿布鞋。

　　见我们兄弟俩时常争烘箩，母亲担心抢翻着火酿成事故。她嘴上没说，却早已暗下决心，适时再添置一个烘箩。

　　有一年，家里的谷箩坏了，父亲请来邻组编篾活儿的老把式陈师傅修补。陈师傅砍下沙土当阳的鲜竹，除枝去叶，前头抵墙，后头扛肩，“噼噼啪啪”响尾蛇似的脆响，如裁缝裁布剪成两半。薄单单纸片般的篾条吐出手来，均匀光洁，滑溜溜、柔嫩嫩的，若柳条儿。补完箩筐，没等母亲开口，他就说用余下的青篾条和细竹片织个烘箩送给我们。篾条，浪儿般在他怀里滚动、跳跃，嵌入、拉出、压下、覆盖、交叉……箩腰细，盘口大，箩身像小姑娘的收腰裙。织完箩身，放入瓦钵，修上盖边（留拳头大的口子），配个倒“U”形把手，经20多道工序，足足两小时才完工。母亲提起细密结实、漂亮精致的烘箩，左看右瞧，仔细端详，乐得像只喜鹊。随后，她端出一碗满满的热点心，埋两个荷包蛋，递给陈师傅。

　　在那个“红薯当饭饱，烘箩作棉袄”的年代，烘箩是温暖的象征，见证了乡村礼仪风俗。孝媳贤妇总是自觉在寒冬早晚备好烘箩给长辈取暖；家里来客，主人热情招呼，赶紧翻火添炭，递上暖暖的烘箩；辞旧迎新的大年三十，烘箩的木炭满旺经久，余火延续到初一；女儿出嫁，嫁妆备两个精细牢固的烘箩，用红绳连一起，箩身编上“白头偕老”“天长地久”之类的吉祥话，钵里各放四个鸡蛋、两包用红纸裹好的木炭，寓意四代同堂，娘家婆家双方过得红红火火，女儿把父母的温暖带到婆家，一辈子温温暖暖，永不忘娘家。

　　今年六月，破旧的泥瓦房在暴风雨夜坍塌，屋里的旧物全部覆没在废墟中。清理时，我找到一块烂钵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