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居湘西草堂后,王船山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他“坐集千古之智”,对中国传统学术文化进行批判总结,志在坚守精神家园,捍卫民族文化,复兴华夏文明。
隐居湘西草堂17年,他每日闭门治学,勤奋写作,虽饥寒交迫,却从不改初衷,写下了诸多不朽之作,这17年,是他著作喷涌的17年,也是他集思想之大成的17年。
《草堂成》《周易大象解》《礼记章句》《庄子通》《六十自定稿》《相宗络索》《噩梦》《说文广义》《经义》《俟解》《楚辞通释》《张子正蒙注》《周易内传》《传家十四戒》《读通鉴论》《南窗漫记》《七十自定稿》《尚书引义》《宋论》《船山记》……一部部传世著作,在寒窗旁,在孤灯下,在笔尖中诞生。
湘西草堂管理人员动情介绍,在湘西草堂这个陋室中,王船山几乎每年都完成一部专著,手稿堆了满满一屋子。他整个一生,共完成100多部著作,共计800余万字!
“埋心不死留春色”,王船山用这种方式,彰显了“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毕生追求。
归隐山林中 潜心继绝学
王船山迁居至今衡阳县曲兰镇湘西草堂后,每日闭门治学,勤奋写作,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虽饥寒交迫,却从不改变初衷,写下了许多不朽著作。
清代李元度撰写的《国朝先正事略》卷二十七《名儒》之《王而农先生事略》中说:“既知事不可为,乃退而著书。”说的就是王船山看到“抗清救明”无望以后,归隐山林,开始了自己的学术研究梦。
走进湘西草堂三间简陋的房屋内,可以感受到船山先生300多年前在此思考与著述时的艰难岁月。“老病煎肌秋夜浅”,以及王船山所著“复病”一诗有云:“消病一春长,藤蓑挂草堂。亲知劳送蜜,蔬笋慰休粮。剑鼻苔侵涩,书函燕坠香。侵凌看柳絮,乱扑一襟霜。”于诗句中足见王船山当时归隐生活的困苦与艰辛。
独秉孤灯,隔绝外世。在湘西草堂里,王船山对《十三经》《廿一史》以及朱熹、张栻等人的著作进行探索研究,无论风雨晦暝,无论重病难支,他仍一如既往。“灯光半掩堆书卷,砚滴欲哭注药瓶”“久病春难待,孤心老益骄”,这都是他病中著书生活的写照。晚年的王船山在草堂里夜以继日,将生死荣辱埋于青灯黄卷之中,就算拿不动砚台,握不住毛笔,仍要“孤心拼不尽,试一问苍天”。
据介绍,归隐湘西草堂期间,王船山几乎每年都完成一部专著。《礼记章句》《宋论》《庄子通》《庄子解》《经义》《俟解》《张子正蒙注》《楚辞通释》《周易外传》《读通鉴论》等著作都在这里写成。
王船山一生著述100多部、400多卷、800余万字,笔锋所及之处,触及文学、史学、哲学、经学、理学等诸多领域,对宋明理学乃至古代经学和史学既进行了系统性的批判总结,又有大胆的创新,对传统学术的承上启下作出了巨大贡献。
秦坑从烈火 鲁壁自清琴
王船山流离偏远山乡,授徒讲学较少,所以他作为思想家的声名鲜为人知。当时人们对他的认识,仅限于一个失国的流亡者,一个有气节的士大夫。
衡阳县王船山研究室主任胡国繁在《隅举<船山记>解读船山精神》一文中阐述,“秦坑从烈火,鲁壁自清琴”表达了王船山对上层知识分子的自尊、文化自信,以及对当时权势的轻蔑。即使是再严酷的暴政,也不能完全毁灭“清琴”(民族的优秀文化)。文化是一个民族赖以生存发展的根系。“埋心不死留春色,且忍罡风十夜霜。”王船山在武装复国梦破灭后,后半生潜心著述,旨在给中华文化留下优良的种子,以图将来在神州大地实现民族复兴。
省船山学社副社长、船山研究专家熊考核说:“船山一生可谓是逐梦人生。从他一生所写的1900多首诗词来看,其中涉及‘梦’的内容就有260多首。这说明,‘梦’对船山先生而言,是一种大义孤忠、一种家国情怀、一种精神信仰、一种文化担当。船山一生报国,孤忠独抱,大义至上,绝笔峥嵘。青年‘晓梦’求学报国,中年‘续梦’扶倾救国,晚年‘圆梦’文化兴国。船山‘圆梦’的根本意义在于中华民族复兴、在于中华文明复兴。”
深圳大学文学院国学研究所教授、中国哲学博士研究生导师王立新在《跨越历史的心灵沟通——郭嵩焘对王船山的认识和评价》一文中指出,郭嵩焘有关王船山的言论和说法,虽然还算不上严格和全面意义上的价值诠释,但他对王船山思想评价的高度和“准确性”,却是他的前辈和同时代人所不及的。
郭嵩焘说:“自李唐刘知几著《史通》,辨史法得失,而史论兴。所论者,史法也,其间政治醇浇之分,人物贤奸之辨,史固备录之。读史者循而求得之,无俟著录……独船山王氏《读通鉴论》《宋论》,通古今之变,尽事理之宜,其论人与事,务穷析其精微,而其言不过乎则。” 郭嵩焘甚至认为王船山的史论“使后人无复可以置议”,并说“读船山《通鉴论》,历代史论可以废”。
郭嵩焘对王船山的评价,在当时产生了较大社会影响。一方面是因为他曾为王船山上书请求从祀文庙,并为王船山设祠于城南书院南轩祠旁,扩大了王船山在全国尤其是在湖湘地区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他的地位和交际,足以使人产生对王船山的好奇,从而引起社会争读王船山著作。
孤忠卓立世 复兴华夏梦
熊考核介绍,王船山一生孤忠独抱,梦系明王朝。即使是晚年疾病缠身,自题墓石,还刻意写上“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可见王船山孤忠明志卓立于世。
在伦理思想上,王船山提出了“有欲斯有理”,主张人性变化发展,强调理欲统一的道德学说。他提出了“性者生理也”的观点,认为仁义等道德意识固然是构成人性的基本内容,但它们离不开“饮食起居,见闻言动”的日常生活,这两者是“合两而互为体”的。王船山主张理欲、义利的统一,强调志节对人生的意义,他指出:志节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一个人应当抱定一个“以身任天下”的高尚目标,矢志不渝地为之奋斗。
熊考核告诉记者,传说有次王船山一天晚上正与学生章有谟(崇祯时期兵部右侍郎章旷之子)探讨这一问题时,一伙抢劫无数乡人的兵痞悄悄潜入湘西草堂准备打劫。为首的头目稍有文墨,在窗下藏匿的他听到王船山与学生的对话后,视王船山为奇人,随即被感化并悄然退下,此后不再祸害乡邻。
湖南师范大学道德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王泽应在《船山梦解析》一文中指出,王船山在败叶庐、观生居和湘西草堂的艰苦著述,并没有任何当下利益,历史和社会也没有赋予他责任和使命,他之所以要去探寻中华文明未来的复兴之路及其内在机理,完全出于一种理性的自觉和个体对中华文明的担当,是孔孟儒家“士不可以不弘毅”的责任伦理和“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信念伦理的双重激励使然。虽然“灯光半掩堆书卷,砚滴欲哭注药瓶”的著述生活凄苦而悲凉,但是王船山的心中始终怀抱着筑梦的精神快乐。
熊考核介绍,王船山“圆梦”有着一种强烈的文化情结。在王船山眼中,人类历史、中国历史本质上是一个文明史,是一个不断由低级文明向高级文明发展的历史过程。国家的历史只不过是人类文明历史发展的一个阶段。王船山说:“故吾所知者,中国之天下,轩辕以前,其犹狄夷乎! 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 ……魏、晋之降,刘、石之滥觞,中国之文,乍明乍灭,他日者必且陵蔑以至于无文,而人之返乎轩辕以前,蔑不夷矣。”(《思问录·外篇》)中国自古就是一个文明国家,中国的未来在于不断的文明进步。
独创“三义”说 天地人文心
王船山晚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犹时置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纂注”(王敔《姜斋公行述》),生命不息,笔耕不止。康熙三十年(1691年),在王船山去世前一年,他就像油灯耗尽了最后一滴膏油,将《通读鉴论》《宋论》整理成书,并以顽石作象征喻示自己一生追求,留下了生命绝笔《船山记》。
熊考核指出,《读通鉴论》是王船山的史论代表作,也是中国历史哲学的杠鼎之作。他独创“三义”之说:有一人之正义,有一时之大义,有古今之通义,轻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正义,视一时之大义,而一人之义私矣;以一时之大义,视古今之通义,而一时之义私矣;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时而合,有时而不能交合也,则不可以一时废千古,不可以一人废天下。(《读通鉴论》卷十四)
“臣忠君,不过是一人之义;天下共奉君主,不过是一时之义; 这些只是臣民对君主个人之忠,是‘一姓之私’,都是私义;唯有贯通古今历史的民族利益,是高于一切私义的公义所在。民族大义至高无上,黄钟大吕,振聋发聩。”熊考核说:“船山先生从理论上严格区分了君主个人利益和国家民族整体利益,一姓之私和天下之公的关系,强调国家民族利益高于君臣个人利益,标举民族利益至高无上。船山先生这个卓见‘开千年未开之口’,突破了传统‘三纲’原则,超越了个人的不幸。他站在思想家的高度,以哲学的理性精神和历史的辩证精神高举民族爱国主义旗帜,把民族利益提升至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度。”
在圆中华民族复兴梦和中华文明复兴梦的支撑下,王船山晚年过得异常清苦,但他穷且愈坚,不坠青云之志。1689年,好友刘思肯为风烛残年的王船山画像。他为自己的像题词一首《自题画像·鹧鸪天》:“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仗,此形骸。閒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
熊考核介绍,此词意孤楚,词境悲怆。烈士暮年,壮心不己,感悟平生,历尽艰险,九死不悔,国家败亡,兴复难期,不愿苟活,只求活埋,但埋心不死,修罗有梦,生命不息,“圆梦”不止。王船山至死仍坚信明王朝虽然败亡,但华夏民族和华夏文明复兴终会到来。王船山“圆梦”的追求和贡献超越了王朝的历史,是以往任何思想家都难以比拟的。
王船山在探究宋朝灭亡原因时指出,就是异端邪说分裂了人心,导致了宋朝灭亡,“无忌惮之教行,廉耻丧,盗贼兴,中国沦没……陆子静出,而宋亡。”(《张子正蒙注·乾称篇》)
熊考核说:“把宋朝灭亡原因归之于陆子静心学流行,这是深刻的片面,但船山从此意识到文化可以败国、可以兴国的重要性。”
王船山还认为“异学贼道”“为害天下大道”,让人误入歧途,家国岂有不亡之理。他甚至认为阳明心学的盛行,颠覆道德,离散人心、败坏道德,导致明社倾圮,异族入侵。所以,王船山一生以“正学”救国为己任,在湘西草堂唱响了中国文化发展的精神绝唱!
坐集千古智 隔代知音拥
王船山一生所著,体系浩大、内容广博,在哲学思想、社会政治思想各方面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维新志士谭嗣同称其学术和思想“空绝千古”,“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下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王船山的文字中,蕴含着震古烁今的思想光芒。
当时,王船山的家人无力将他的作品刊印。但正如王船山生前所料:“吾书两百年后始显。”200年后,曾国藩在1862年与太平天国战争白热化期间,仍抽时间读完了王夫之的《读通鉴论》。
王船山穷尽生命写就的文字,也让他自己成为一代大儒。他的学术集中华传统文化之大成,是一座人文景观的高峰。
熊考核告诉记者,谭嗣同所写的“万物招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其中的“南岳一声雷”指的就是王船山的学术和思想。遥想1651年,33岁的王船山,终于断绝了对南明小朝廷的幻想,从广西潜回衡阳,从此开始长达40年的读书、思考与著述生涯,心力交瘁,岁月艰难,造就了一代“天地大儒”。据介绍,王船山强调文学的社会作用及现实性﹐以继承《诗经》的“兴﹑观﹑群﹑怨”为旨归;以创作必须有作者生活经历为基础。他著有《姜斋诗话》3卷,包括《诗译》﹑《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外编》和《南窗漫记》。他与黄宗羲、顾炎武一起被誉为“明未清初三大儒思想家”。在政治思想上,王船山接受了程朱理学中关天“礼”的阐述,坚持维护封建等级制度,主张“尊其尊,卑其卑,位其位。”但另一方面,王船山又反对绝对君权,如果君言不为“天下之公”,以一己私利而获罪天下百姓,就必须革除他的君位。虽然王船山所持行的还是传统的封建伦理纲常,但他能在明清之际提出限制绝对君权,就已是难能可贵了。
有关史料记载,1901年,章太炎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其主题思想即王船山的“不以一时之君臣,废古今夷夏之通义”;1902年,上海的革命者单独刊行王船山的《黄书》;1903年,邹容作《革命军》,宣扬驱除满清,恢复中华;1905年,同盟会提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斗争目标,其誓词之一是援引王船山之语“敢有为石敬塘、吴三桂之所为者,天下共击之”;1907年,革命军政府发布《讨满洲檄》,其口号为“驱除挞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等等。中共创始人之一的何叔衡也是王船山的推崇者。1914年,船山学社刚刚成立,他就踊跃参加。1920年,他出任船山学社社长,并为研究、宣扬船山学说作出了贡献。
一个民族的文化,同源同种同血脉,是最能启迪和滋养这个民族的养分。王船山学说是理论与时代的一次精准结合,其生命力,可想而知,也由此拥有了一大批隔代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