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直接去谭子山杨湖村大乐皁烈士陵园——归园。走一段上坡路,来到陵园前坪。陵园形状如钟,用石墙围起,园内绿草如茵,树木郁郁葱葱。前一方的菊花静静地释放芬芳,金黄的花朵洋溢着真挚,随着绿色摇曳。空气在绿意中透着丝丝清逸。鸟儿的啾啾声,像从远处传来,百啭千声,陵园更显安静。
进入墓园,看见碑刻文《归园赋》《归园流芳》。入口的莲花柱上镌刻对联:“浩气长存,英雄不朽”“爱国安邦忠烈士平虏抗倭大英雄,蟠龙有幸埋忠骨大乐荣晖聚英魂”。汉白玉墓碑上刻着四位烈士的名字,他们是段沄、段復、段徽楷、谢小球,既是郎舅关系,又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是衡阳的“余则成”,在解放台湾的隐蔽战线中提供军事情报,被国民党保密局逮捕。后来,他们的名字刻在北京西山国家森林公园的无名英雄纪念碑上。震惊两岸的“段沄中将叛乱案”个中过程是怎样的?我们查找网络资料,较零星,有许多留白和空格。2000年,谢小球的妻子段玉拿到了丈夫的革命烈士证书。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段家在台湾的亲属从台湾带回段、谢四人的骨灰,四位烈士安葬在谢小球老家谭子山镇大乐皁。2011年,两岸亲人合力,归园落成。踏着主干道台阶往上走,两旁的侧柏茂盛挺立,开着白色小花,修剪得整齐划一。来到回归亭,“归园”二字赫然显现,麻石雕刻的栏杆刻有“归来归祖归故园,回去回家回乡里”等字样。
他们在革命的艰辛历程中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是为国家统一、人民解放事业牺牲在台湾的英雄们,他们是民族的骄傲。岁月悠悠,革命英烈浩气长存。在归园,这不仅仅是四尊墓碑,更是一种见证,它们承载历史的变迁,见证一种万古长青的精神。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从中读到历史的昨天,心中是否存有炽热真诚的情感?在缅怀先烈敬仰英魂时,我们该做些什么?
二
说到谢小球的故事,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幅幅画面。
他从小酷爱读书,在田间劳作后,回到家里手捧诗书,如饥似渴。他从山林中走出,成为黄埔军校第四期高材生。在那里,他解放思想,砥砺自己;在那里,他认识了同窗好友段沄,他们成了至死之交。此后,他结识一生中的挚爱,与段沄的亲妹妹段玉结为夫妻,婚后生下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他担任要职,经历过北伐、第一次国共内战、抗日战争。他特别敬仰有知识有学问的读书人,先后送三个女儿上学,接受新思想教育,大女儿毅然参加解放军。抗日战争胜利后,他没有随部队离开,是厌倦了国内的战争,还是有了另一种身份?当时云雾重重,情况不甚明了。他回到谭子山购置房产田地,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清晨在田埂上打太极,一吸一呼之间,运气自如。乡邻有什么困难,他总是慷慨解难。旧邻念念不忘曾经接收他从上海带回的一台缝纫机,有了缝纫机,生活有了着落,这的的确确解了裁缝一家七口人的燃眉之急。诸如此类的事很多。在后来的日子里,邻居们时常提起他,想念他,也不忘接济他的家人。他终是离开衡阳,临别时没有和妻子讲明真实情况,只是借口说去大城市做生意。到了台湾,他经历了很多事,心中也有许多话,却无法成言。
临刑前,思绪万千。他想到自古以来的圣贤,岳飞“收拾旧山河”,慷慨激昂;文天祥就义前大义凛然,留取一颗丹心;方声洞如花之年,勇于赴战;林觉民“助天下人爱其所爱”。他自问:覆盆之下,可有阳光?他的真实身份,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他和段氏兄弟心系一处,宁死也要保守秘密。死有何惧?遗憾的是没能亲眼看到祖国统一的局面。他低声吟诵《七步诗》。是曹植写的吗?透出什么信息?传说曹丕迫害弟弟曹植,逼迫弟弟在七步之内写成一首诗,否则就处死。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无法考证。《世说新语》有记载,但诗句有些出入。姑且不论考证的真伪,谢小球对时局忧心重重,骨肉分离终不好,豆萁何必相煎?哪一个热血男儿没有儿女情长,不爱自己的妻儿呢?犹记得“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的句子。他想到走过的革命历程,从上黄埔军校以来,参加很多次战争,顾全大家舍了小家。他想到大陆的亲人,几年不见,他们还好吗?蹒跚学步的小儿可曾记起父亲的模样?家中的妻子一肩挑起重担,可有怨言?他用手抓挠头发,几根发丝掉下来,“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他后悔不曾给妻儿留下只言片语,思念越来越深。他再也不沉默了,立即写下两首绝命诗,并在纸上交代台湾亲友把骨灰送回大陆给妻儿做纪念。
(一)
雨雪纷飞六月春,覆盆谁复问假真。
一寸丹心血牛斗,元首应知报国人。
(二)
自古圣贤多被囚,豆萁相煎诚堪忧。
天荒地老家何在,万里孤舟泣白头。
我朗读这些诗句,不能不惊叹他的文采和品格。一个人是无法掩饰和伪装自己的生命格调的,这些诗作传达出一个在隐蔽战线上斗争而满怀爱国热情的战士情怀,也彰显他淡泊名利的高尚品格。时间慢慢沉淀,历史仿佛浓厚的酒香,品一口,回味无穷,那是悠悠爱国情。
三
从陵园往下走,再经过一小段台阶,我们来到谢陪建老人的家。谢老,七十多岁,精神矍铄,他是烈士谢小球的儿子。
房屋走廊外,沿着墙壁摆放高高的青辣椒,墨绿,皮厚,个头大,堆成一长条。一股辣椒味迎面扑来,夹带着青草的清新和淡淡的泥土气息,似有似无。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书卷味。我们坐在厅里。客厅不大,中间摆放一张桌子,三方墙壁上悬挂对联,全是谢老亲自撰写的。我不懂字,但观他的字迹,仍然惊诧于字迹的中和。原来,《归园赋》《归园流芳》和园内的对联都是他拟写的。平日谢老负责打理归园。说到读书的问题,他娓娓而谈:父亲有远见,解放前三个姐姐读书多,后来分别成了军人、老师、工人。他年纪最小,由于种种原因,只念到小学毕业。他经常从母亲那里听到父亲和几个舅舅的故事,闲时也喜欢看书写字。又羡慕大姐参军的往事,当即说出一副对联“精忠报国岳母字,木兰从军中华魂”,引用外婆和大姐的事例,含义深刻,通俗易懂。我们当即拍掌说“好”。
谈到老父亲,他平淡的语气中掩不住骄傲之情。“父亲去台湾时,我不到四岁,那几年他回家次数小,见面不多,印象模糊。后来我们央求台湾的表嫂找到父亲的一张照片,经过技术处理,把照片放大挂在客厅。”说到这里,他声音哽咽,“在他有生之年,我没能尽孝,现在只有把归园打理好。”他低下头,很久都没有说话。一旁的妻子很热情,起身切好西瓜端过来。我们总想做点什么,说过的安慰话又太过轻微。谢老接着说,自己买了养老保险又有烈士抚恤金,作田种菜,样样都有,没有什么重大疾病的话,生活也不缺什么,以后尽心意写点对联,弘扬家族的爱国主义精神。
谢老的话,一如他的人敦厚朴实,再细细回味,意蕴无穷,如在琴弦上跳动的音符,一点一点弹拨着我们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