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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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4月04日 星期四 出版 返回首页 | 版面概览 | 版面导航 | 标题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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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属实
  刘定安

  1986年初,也就是1985年农历年底,19岁的我在渣江区官埠乡政府做文化专干。刚上班,就被安排带一个工作组去村里收“三级上缴”欠款。所谓的工作组,实际上就是收款组。主要任务是清理并收缴历年上缴提留老欠。组长由乡干部担任,成员是从各个村抽的村干部、党员,以及村民中能说会道、不怕得罪人的积极分子。根据各个村欠款额度,分成一般和重点村,按任务轻重缓急进行力量搭配。重点村是老大难村,一般由乡长或者分管财贸的副乡长带一个大工作组,再分二、三个工作小组。规模仅次于计划生育工作组。因为,那时候乡政府的主要工作任务,被概括为“两要”,即戏称的“要钱要命”,都是硬碰硬的工作。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数十万上百万的钱,从村民手里一分一角的收上来,那可是需要面对面摆道理、讲政策、算细账的。当然,也有工作方法简单的,性格特别急躁的,采取“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的粗暴方式,牵猪、挑谷,甚至抬棺材,把矛盾激化,引发冲突,不可收拾。事实上,遇到一哭二闹三寻短见的对象,你想霸蛮处理,恐怕惹的麻烦就更大了。弄不好,就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与现在从招商引资、企业改制、拆迁中看乡村街道干部的工作力度和工作水平,道理差不多吧。 

  时近年关,区、县每天对财政入库进度排名通报,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乡干部全部到村里包点,在规定的时间内,结合处理遗留问题,必须完成多少上缴提留任务,实打实的硬任务,不可能走过场的。我被分配到井塘村,与团委书记、妇联主任三个人各带一个组。我具体负责上定塘、下定塘、麻子塘、小町几个村民小组。村支部书记叫陈冬生,村主任叫陈凝安,村会计叫陈兴益。在支部书记家简单碰头后,就直接带着工作队员到各个屋场去做工作。陈会计拿着账本,通知各组组长在前面带路,逐户上门。

  井塘村距乡政府不到一公里,坐落在渣溪公路旁边,属于石狮堰水库灌区范围。乡粮站也在这个村的地盘上。土质虽然同样是紫色页岩,但是由于交通和水利的便利,在整个官埠乡算是经济比较富裕的村。但是,这个村是官埠巨族陈姓最集中的聚居地,素来民风彪悍,而且能言善辩之士颇多。井塘大屋就是陈氏祖堂,彭玉麟的姑父、恩师陈常泰,当年就在这里设馆授徒,经馆至今还在。多年来,这个村的民间纠纷官方一般不予过问。相应的,这个村的中心工作难度也最大。这次乡政府安排我们三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负责井塘村,显然有相信我们的意思,更有锻炼我们之意,也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去走村串户了。

  我去的第一站是上定塘。就在渣溪公路下面,十七八户,100来人。大部分住在老屋场,还有几户住在公路边。墙壁上到处张贴着红纸标语:积极行动起来,打一场清缴欠款的攻坚战!积极完成上缴提留任务,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等等。与标语的热烈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村民们普遍的冷漠态度。大部分人家大门挂锁,不知道主人去向。陈会计是个老村干部了,连三岁小把戏他都认识。只见他吆喝着村民开门,或者要谁去喊谁回来,看起来很严厉的样子。他竟然知道哪个在屋里睡觉,就用力推门,恶声恶气地喊:“你还在躺尸呀?钱搞来了吧?来来来,缴吧!”或者对着在土边淋菜的农妇喊:“堂客,客来嗒!还不回来招呼?”对方并不客气,说:“晓得,老客!供冇好久,吗又来嗒?”看他们打情骂俏一样的问答,我不知道如何进入主题,组长的感觉一片茫然。跟着我的三个工作队员是计划生育工作组的老手,面无表情,见怪不怪了。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冷火清烟的上定塘,陆陆续续有村民回家做饭了,因为小孩子就要放学回来。我们几个终于收了三四户人家缴的100多块钱。而据传来的消息,有的工作组上午已经突破了1000元,让我大吃一惊。同时,隐隐约约听工作队员在议论,说有的工作组好有魄力,已经喊拖拉机拉了几十麻袋谷送到粮站了。刚才看到乡长亲自骑单车赶过去了,说是中午乡领导和大组长们在那里开现场会呢。“我们还冇惹湿手!”意思是太客气了,还没开始动手。这个动手,指的是破门抬东西,以逼迫村民拿钱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霸蛮,搞一两户看看?陈会计说:“你是组长,你广动手就动手。我保证把账算清楚。”我问:“欠款的有冇有干部家?”陈说:“有!”我下了决心,忙问:“哪里的干部?”陈说:“老书记。”我一挥手,说:“看看去。”

  一群人兴冲冲来到堂屋左侧的人家,进门就是厨房,烟熏火燎得一片乌黑。里间是住房,杂乱无章。床上有人,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缩头缩脑,软塌塌的靠在门槛上。抬头看,楼板铺到一半,蜘蛛网和灰尘在飘动。我有些怀疑,问陈会计:“老书记呢?”陈平静回答:“在黄土里享福嗒。”我哭笑不得,这个陈会计啊,你什么意思啊?“我冇广错。一来是老书记,二来是欠款户,欠的还不少呢!426块3。即屋不处理好,上定塘莫想搞清白。”我吓了一跳,426块3?我一个月工资才48块啊。怎么欠了这么多?陈会计依然一脸平静,说:“你不晓得,年纪大一点的哪个不晓得陈康焕?当几十年大队书记,风里雨里,没日没夜,最后落下各结果。你看,老书记自己累一身病,老来冇钱降,死啦好多年啦,丢下婆婆也一身病,就各样子躺床上。大崽三十多了,还打单身,各是小崽,你看。”

  一口一句“你看”,听来颇感刺耳。我怎么没有看到呢?这样的人家,不仅仅是贫困,而是破败、衰败。一个当了几十年支部书记的人家,家徒四壁,家破人亡,这现实确实有些残酷。这家的老大从外面回来了,矮矮的个头,毫无生气的样子,口气很冲:“来做吗个?来拆屋吧?恰好要饿死了,三具板(棺材)一起攘吧!”这个时候陈会计眼睛一瞪,斥责着:“猛子!哪个来拆屋?来问下你娘好些没有,你屋情况工作组了解下,也好向乡政府报告解决噻。”我说:“想办法送你娘去医院看看吧。”老大又闹起来:“想办法?想吗办法?楼板都让你乡政府撬走啦。狗日各!”

  怎么办?陈会计盯着我看了看,说:“上定塘欠款最多是陈康焕老书记家,他家问题不处理好,莫想搞清白。5、6年的账冇算了。不清理好话,怕工作组走不出呢!”我头皮一麻,再次看了看这户特殊的人家,带着人马来到公路上,大家蹲着议论起来。七嘴八舌,意见不能统一。显然,穷到这样的境地,再撬楼板已不能解决问题,我也下不了这个手。再者,毕竟是老书记家,情况特殊。但是,这么大一笔欠款不缴,这个组的问题就无法处理,会拖整个工作的后腿。陈会计说:“是不是给乡政府打个报告,作为特殊情况解决?”我说:“行不行啊?”陈会计说:“行不行,就看乡政府领导吗处理了,报告归我们村里打,你签字证明情况属实就可以了”。

  报告当场就写好了,要我签意见时,我有些不放心,再次问:“行不行啊?”陈会计肯定地说:“确实是特殊困难,国家应该解决。又冇捏怪(造假)。”于是,我签上“情况属实。”想了想,又在后面添上一句:“表示同情”。陈会计小心翼翼地把报告放到提包里,和和气气地说:“先吃饭吧。慢慢来,莫急。好多年的问题,一两天就可以解决?除非是神仙咯”。

  没想到,这个报告当晚就引起了乡党委的重视,马上开会研究处理意见。当时的书记叫凌端成,乡长叫彭显奇,副乡长有两个,一个叫凌均良,一个叫唐华国。乡政府没有大门,就在小街中心。我一回去,只见大家三三两两聚集在走廊上议论什么,看到我,笑得有些神秘。其中有个干部笑嘻嘻地说:“情况属实”。我明白他们在议论什么了,有些忐忑不安。恰好碰到凌均良副乡长从楼上下来,我问他:“凌乡长,是不是我那个字签错了?”凌副乡长微笑着说:“也没有错。井塘村干部晓得你会心软,故意让你签字,你是代表乡政府去的,你表的态就是代表乡政府啦,肯定要算数。党委正在研究。”凌副乡长停了一下,说:“只是这笔钱不少,大家有些看法。要免,乡政府就空了一个眼。这也不能怪你,以后就有经验了。”

  乡领导没有哪个批评我乱表态,乱签字。反而根据我的建议,抽调了三个有经验的村组会计,进驻上定塘组,对一团乱麻的财务进行清理。仅仅一个星期,就理清了财务往来,对于历史遗留问题一一作了处理。鱼塘重新开标,老欠全部兑现。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清理结果的时候,有村民燃放了鞭炮,握着我们几个人的手,一再表示感谢。说没有想到这个工作组会这么认真,真的把多年来的老大难问题都处理好了。

  时间一晃,多年过去了。2005年10月的一天傍晚,我在立新小区检查工作,步行在红湘北路,看到一排水果摊子摆在大街中心,同行的周局长是个很认真的同志,就说:“你们也不要摆马路中间吧?”水果摊贩们以为是城管来了,手忙脚乱起来。我一看,这个瘦瘦的老板好面熟呢,就问他:“你是上定塘的吧?”他大吃一惊,说:“是啊!你......原来在官埠乡政府吧?在我们井塘蹲过点吧?”我看到他旁边有两个孩子,非常机灵地在帮忙,就问:“这是你小孩吧?两个?”他乐呵呵地说:“是噻,两个书包,吗负担得起?”说完非要我收下两只梨子。我挥手道别,见到陈康焕老支书这个忙碌而快活的小儿子,我一下子想起当年那个伏在门槛上瑟瑟发抖的少年来,一时感慨万千,心里充满了那漫天晚霞一样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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